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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8、夫勿谓言之不预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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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姨娘再度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半盏茶的功夫前,她正为难于该承认自己失察,没能约束纯姐儿,还是该承认自己怂恿纯姐儿挑衅红姐儿,此时夫人又降下来两条新的罪名供她挑选。
都怪自己不够谨慎,当时在老爷跟前,一心想将洪姨娘踩死。自己说洪姨娘不知好歹,得陇望蜀,引得老爷厌恶这个蠢钝而又异想天开的女人,思路是没有错的。谁能想到夫人竟然不按牌理出牌,当时分明是洪姨娘母女的情况更迫在眉睫,谁知道夫人竟有那点子闲工夫来追究自己究竟对老爷说了什么,还当场当面让洪姨娘出来对质了,导致自己情急之下,没有把场面圆好。
本来想着自己就算认了失言,也只是一个小罪名,比起不知好歹的洪姨娘,实在是不值一哂,谁知夫人竟然挖空了心思要挑自己言语上的漏洞,逼迫自己要么承认自己心里觉得红姐儿的亲事不好,要么承认自己对纯姐儿不慈爱!
陈姨娘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当然是一片慈母心肠,也正是这一片慈母心肠,才让她觉得似红姐儿那般嫁给一个无官无爵的乡绅之子,是委屈下嫁,不希望将来纯姐儿也是这样潦草的归宿。可若她承认了真实的想法,就变成了不满于夫人的决定,越俎代庖对府上姑娘的亲事指手画脚,更阴毒一些,还会被认为陈姨娘是在变相地指责夫人刻薄,苛待庶女,给红姐儿找了不好的亲事。
陈姨娘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看来夫人对我的厌恶真是深啊。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但成了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让她无论事情轻重缓急都要优先对付自己,甚至还找到了针对自己的策略。
陈姨娘擅长巧舌如簧地为自己脱罪,夫人就干脆不让她自辩,而是抛给她一些选择题,让她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能将自己干干净净择出来。
陈姨娘闭了闭眼,咽下了这一口黄连:“是,妾身对二姑娘不慈,分明觉得夫人为大姑娘寻的亲事天造地设,再好不过,心底却不希望二姑娘也如大姑娘一般嫁到那样的人家……”
娉姐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陈姨娘爽快认罪,说明还不到不可理喻的境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么,出阁的时候没有学好,现在再学也不迟。接下来每日晨定省的时候,陈姨娘就拿了《女戒》书,当着众人的面读一读,一来重新学过,二来也方便不曾识文断字妾室们耳濡目染一番,也跟着学学规矩。”
她仿佛没有看见陈姨娘骤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好整以暇继续道:“陈姨娘要读书,只怕无暇打理家中的琐事了。这个倒也不急,先放一放,可巧云澜闲着,就让她来接手,陈姨娘好专心思过,免得心思浮动,连累了纯姐儿的前程。说到纯姐儿……”
陈姨娘正沉浸在屈辱之中,正如娉姐儿所知,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让她关禁闭、抄佛经,都不算伤筋动骨,但娉姐儿这一回,是实打实地让她里子面子一个不剩了。非但要将《女戒》重新学过,还是当着所有妾室们的面,简直是将她的脸面放到泥地里去踩。
陈姨娘一向以自己的良妾身份自矜自傲,为此甚至不惜向她以为同为良妾的齐氏痛下杀手,只为了保障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从前独揽大权也好,夫人过门之后让她协理家务也好,自始至终陈姨娘都稳稳高出其他妾室一头,如今却让她当着众人的面读《女戒》,往后她在人前人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可是夫人竟这样狠,打击一个连着一个,没能她从当众读《女戒》的惩罚中缓过劲来,转头就剥夺了她协理家务之权,还肥水不流外人田地将这个肥缺转头交给了云澜。
陈姨娘向来知道,里子面子是相辅相成的,没了里子,难以挣到面子,没了面子,旁人只敬罗衣不敬人。从前她之所以高高在上,一半是良妾的身份和老爷的宠爱,一半却是实打实的管家权柄。其他妾室们的饮食起居,都经由她的手,若不与她相处融洽,有的是使绊子下黑手的空隙。如今叫她不沾权柄了,没了拿捏旁人的手段,叫她如何在妾室之间立足?
更有甚者,夫人不等她喘一口气缓过劲来,就快准狠地抓住了她的命脉——纯姐儿。
陈姨娘奋斗半生,除了自己的尊荣体面,想得最多的当然是女儿。夫人说到纯姐儿的时候故意欲言又止,绵延出一个未尽的话音,还不是拿纯姐儿来威胁她,如果她不心悦诚服地认罪,不知道有多少手段等着纯姐儿呢。
拿捏一个妾室,还能说是主母嫉妒,没有容人之量;可拿捏一个女儿,嫡母管教庶女,那是天经地义,爱之深责之切,况且纯姐儿这一次的的确确是犯了错了……
慢着,纯姐儿怎么就犯了错了?在陈姨娘母女原本设计好的剧本里,面对夫人事后的诘问,陈姨娘的说辞是“不知道女儿究竟对大姑娘说了些什么,惹得大姑娘那样生气”,教给纯姐儿的供词是“女儿就是提了提吴家没能成的那门亲事,大姐姐就大发雷霆”,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承认了女儿姐妹不睦,去探芳居吵闹了呢?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顺着夫人的话一步一步走向陷阱,早在进退维谷之际,就一步踏进岔道里,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陈姨娘心中无比苦涩,苦涩之余,还仿佛嚼到了花椒籽,又麻又冲,从鼻梁骨直冲天灵感,冲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沉吟不语,夫人竟也就闭了口不说,安安稳稳等着自己接话。
陈姨娘无奈,只得道:“夫人既然如此说了,妾身只能领罚了。回去就将手头三房的活计交给云妹妹,从明日起给一众姐姐妹妹们读书。从夫人这里出去,妾身就往日新楼给洪姐姐赔不是。”
娉姐儿见她全盘接受,心中着实满意,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她起来:“你终于明白事理,我也就宽心多了。”打了一巴掌,也得给个甜枣,她先给陈姨娘画了个大饼,“只要你一直这样明理,该有的,我也不会少了你的。纯姐儿若堪教导,按我此刻的想头,往后是想让她嫁入高门,也好遂一遂她的志向。”接着又从渺远的将来说到眼前,“纯姐儿年小,又到底是位小姐,虽然这一回犯了大错,我却想着给她留几分颜面,就不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罚了,陈姨娘觉得如何?”
陈姨娘当然是伏首称谢。
既然对陈姨娘的惩罚让娉姐儿满意了,纯姐儿也就相应地没有被过分拿捏,她只被姚天锦留在却辇阁里抄书。虽然对于要面子的纯姐儿来说,被先生留堂已经够丢脸的了,但与她同窗的只有维姐儿,她心性宽厚,也不会去嘲笑她。至于和光园里的一众庶母们,即使有心嘲笑,主战场也是冲着陈姨娘去的,不会也不敢盯着府上的姑娘大放厥词。
至于留在却辇阁罚抄,不比在群玉斋里可以写两笔字吃口点心、叫贴身丫鬟代笔,这一点小小的不便,大可忽略不提。
等陈姨娘走后,巩妈妈一脸的拜服,向娉姐儿道:“夫人真真有本事,三言两语问得陈姨娘哑口无言,只能乖乖认罪。”
就连寡言少语的孙妈妈也表示认可:“夫人今日这一篇话,乍一看只是平常,可细细琢磨起来,非是对陈姨娘有很深的了解、胸中又有了章程,很难这样顺当。”
事情正如孙妈妈所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行人看起来只会觉得娉姐儿今日这番审问、训话,一句句都那样顺利,陈姨娘低眉顺眼的,说一句应一声。可细细琢磨起来,才能意识到娉姐儿的每一句话都是费了心思的,才能把陈姨娘问倒,让她乖乖认罪。
娉姐儿脸上微露笑意,轻启朱唇,才要说话,忽见一个眼生的丫鬟进来通禀:“夫人,蒋姨娘携四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娉姐儿不由地一怔,顿了顿才微微颔首,那丫鬟转头就出去了,娉姐儿问澜水:“这丫鬟是我们院子里的?打扮得倒是很干净,口齿也利落。”澜水答道:“正是我们院子里的,因着未曾分等第,平常也不大进屋子伺候,怪道夫人不识得,似乎是叫香橼儿。”
娉姐儿的正院里,看院子的四等仆妇不算,也有一等二等三等丫鬟六人,并好几个妈妈,只是当家主母事多,这么些人还是不够使唤,似香橼儿这般的小丫鬟,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如今娉姐儿地位稳固,又有了儿子,连郦轻裘都不敢对她高声,似宋管家这样的刺头儿早就被辖治得没了声音,如今连陈姨娘都被她治倒,鸾栖院里,早就成了家中丫鬟们最向往的去处。小丫鬟们都以进鸾栖院为夫人做事为荣,一个个很有上进心。今日可巧屋子里数得上号的大丫鬟们都在夫人跟前侍立着,借着通传,难得有了个露脸的机会,香橼儿又怎么能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