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伴寒刀》高树寒山

51、坦诚

　　桑疾山西坡不同于东坡的陡峭，整个坡面都较为平缓。

　　往里走，有一处遮风背阴的平地，便会看到一座灰白色的石亭。

　　石亭中，一座圆形的巨大墓冢赫然其中。

　　穆明和江云扬一前一后，来到石亭前。

　　石亭旁有一处活泉，源源不断的清澈泉水从石墙口流出，哗哗的流水声响彻山野。

　　穆明走到石亭前，却停下了脚步，良久也不敢往前走。

　　感受到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轻拍她的肩膀。

　　“穆将军应该很思念你，快进去吧。”

　　江云扬站在穆明身后，心里清楚，于她而言，此刻必须要自己往前走，谁也代替不了。

　　穆明深吐一口气，默然走进石亭内，从腰侧拿下寒山刀，恭恭敬敬的放在墓冢前。

　　掀开衣袍，双膝跪在墓冢前，朝着墓冢磕头。

　　“爹，明儿来看你了。”穆明声音压抑而内敛。

　　小时候她特别讨厌来桑疾山，每年到了父亲的祭日，她总是不敢上山来。

　　其实是不愿意面对，心底仿佛潜意识告诉自己，只要她不来，父亲就没有死，他只不过像小时候那样，带兵远征去了。

　　身后的江云扬，也双膝跪地，恭敬地磕几头，道:“晚辈江云扬，见过穆将军。”

　　西境这几日本来总有大风，偏偏今日，风和日丽，日头暖和。

　　穆明低垂着头，许久才抬起头，道:“爹，你放心，我现在过的很好，娘也在神医谷，身体无碍，爷爷还是老样子，大嫂还怀了身孕，咱们穆家又要有新一辈了，到时候那孩子该叫我姑姑，我都是当姑姑的人了。”

　　“你在那边好不好，怎么也不来梦里看看我……你是不是怨我，这些年来，没来看你……”

　　穆明伸手拂过冰冷的石碑，十几年来，失去记忆的恐惧和无助，没人可以倾诉，噩梦缠身时，也曾想，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娘相伴，而她没有，虽然只是片刻的念头，却也困扰她许多年。

　　如今回首，曾经失去的记忆如数归来，当初父亲拼死为她博出一条生路，琼柔派人把她抓去，也是父亲单枪匹马将她救回来。

　　穆明从小记事早，小时候的她想吃糖，不肯好好练功。

　　穆君卓没给她买，于是就怄气不和他说话。

　　“明儿~明儿，糖吃多了可是要牙疼的，爷爷知道了，要骂的。”穆君卓虽然宠她，却不是溺爱。

　　穆明气鼓鼓地把头偏到一侧，不搭理。

　　“明儿”

　　“爹爹的小阿云~”

　　声音越飘越远，顺着风，飘到记忆深处，带着阳光炙烤在干燥土地上的温热。

　　穆明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她跟她爹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应。

　　以后就再也没有那个对她既严厉又宠爱的父亲。

　　人啊，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反而是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江云扬从身后拿出一瓶准备好的酒瓶，递到穆明面前。

　　穆明自然地接过酒瓶，打开瓶盖，将酒洒在石碑周围。

　　也许是记忆恢复后的成长，对她来说，也从另一方面催生了她的成长。

　　穆明心里也明白，人如果总是沉浸在痛苦中，伤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身边爱自己的人。

　　穆明转头看向江云扬，道:“爹，我找到了喜欢的人，今日带他来见你。”

　　江云扬挺直腰背，跟着穆明跪在一旁，低身俯首，道:“如今阿云已经成长为独挡一面的大人了，感谢您能养成如此出色的女儿。”

　　穆明和江云扬在石亭边，坐了半天，天色晴朗和润。

　　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却心里异常平静。

　　江云扬转头看向穆明，道:“阿云。”

　　“怎么了？”穆明回应。

　　“我有事想和你说。”

　　“好。”

　　穆明点头，认真地看着江云扬，示意她正在听。

　　“你还记得，当初逃三春镇后，我给你讲的故事吗？”

　　穆明点头，答道:“那个逃兵的故事。”

　　“嗯，那便是……我的故事，我本姓高，单一个泽字。

　　十年前离世的断德太子是我父亲。”江云扬面色中带着犹豫，但还是开口道。

　　穆明只是愣怔片刻，神情中倒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挑眉看着他，道:“本来以为你是什么富家公子，原来你是个皇亲国戚。”

　　江云扬摇头，无奈自嘲着笑了笑，叹气道:“不过算是个半吊子罢了，父亲离世后，母亲便也随他而去。

　　而我因为年岁太小，被父亲的姐姐，也就是当今长公主殿下收养，不过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被送出宫，到一处庙里养身子。

　　索性是颇为自由，正好我本性闲散，住不惯皇宫里的条条框框，也算是自由潇洒些。

　　至于姓氏，跟着我母亲改姓位江。”

　　穆明听着他的解释，眼神不移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明明的悲痛的血泪故事，却被他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讲出来。

　　倒推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童罢了。

　　生在皇家，或许于平常百姓来说是福气，可对于真正应其位的人来说，其实算不上好事。

　　江云扬倒没觉得自己可怜。

　　只是对上穆明若有所思的眼神时，神情有些慌张。

　　一方面是怕吓到她，另一方面也怕她生气，毕竟一路走来，一直让她蒙在鼓里，没告诉她真相。

　　“怎么了，吓到你啦，我真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江云扬语气有些小心。抬眼看着穆明。

　　“江云扬……一路走来，你…吃了很多苦吧。”

　　穆明声音有些哽咽，不由心里一阵酸涩，像是一把刀架在胸口，钝痛之下，让人喘不上气来。

　　她不想让江云扬觉得自己在可怜她，可心里就是控制不住的心疼。

　　这个大傻子，怎么在这个时候，考虑的还是她会不会生气。

　　“以前年纪小，哪有不吃苦的，可阿云别忘了，我会唱小曲，还会编故事，可以说的上多才多艺，哪能吃什么苦。

　　想当年丐帮的帮主还是我结拜大哥呢，天下名川大山哪里我没去过。

　　我这一辈子，比那些蜗居在京城的那些人，自在快活多了。”

　　江云扬语气轻松，手指扒在眼睛上，做鬼脸，想逗穆明开心。

　　穆明摇头，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道:“不是一直瞒着吗？你现在又为什么告诉我了。”

　　江云扬料想到穆明会问，有些意料之中，说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道:“就像你说的，离家的人，总归是要回去的，如今你也已经到了西境，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你还想瞒我？”

　　穆明感觉到江云扬心口不一，他平常说话都会看着自己的眼睛，不会像现在这样躲避。

　　可她心里也清楚，若是他想瞒着，就算刀架脖前，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真的没有，我都如实交代了。”江云扬投降似的抬起双臂。

　　“为什么突然回京城，皇宫里暗藏汹涌，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很危险。”

　　穆明小时候曾跟爷爷去过京城，高墙大院的皇宫，锦绣华服下人人都光鲜亮丽，生活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可只要细心留意，便会发现人人都是眼里藏刀，笑中带针。

　　笔墨喉舌一点也不比刀枪棍棒杀的人少，反而是杀人于无形。

　　“阿云，对你，我不想有谎，再不说其他。

　　这段时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一生珍宝。

　　过几日，恐怕长公主便会派人过来……我不想你从别人口中得知，所以想第一个同你说。”

　　江云扬对穆明的问题，避而不谈。

　　反而是张开双臂，将穆明揽进怀中，宽大的手，轻拍着她的背。

　　仿佛一场蓄谋已久的告别。

　　穆明微楞在原地，任由着他抱着自己。

　　原来他早就想好要走了，原来他早计划好了……

　　江云扬这个大骗子！

　　穆明张开嘴，一口咬在江云扬的肩膀上，隐忍的情绪于此刻爆发，再无法遮掩。

　　她不想让他走，她想永远同他在一块。

　　江云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手臂越抱越紧，完全不想松手。

　　“西境动乱，就算有穆老将军坐镇，可有些事也需要你独当一面，万事不要冲动，无论是谁，话留三分，不要傻乎乎地将计划全部告诉别人，就算是身边的人也是，知不知道。”江云扬完全不放心穆明，倒像是嘱咐小孩子一样。

　　“好好吃饭，身子刚好，要注意劳逸结合——”

　　穆明眼眶泛红，抬起胳膊挣扎的从江云扬怀里出来。

　　“殿下身份尊贵，还是别费心劳神了。”穆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此刻只想逃走。

　　说罢，便转身下山。

　　江云扬并没上前，只是跟在穆明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几十米。

　　走到半山腰时，忽然一阵狂风卷来，周边的树被吹的左右晃动。

　　穆明头也不回，仍旧往下走。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呐喊声。

　　“阿云！以后要开开心心的！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清澈嘹亮的声音被风卷袭，带到对面的山头，装在石壁上，阵阵回荡。

　　穆明原本急促的脚步，忽然停住，强忍着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风扑打在脸颊上，声音传入耳朵里，沿着血液流进心里。

　　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忍不住把他打晕，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