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伴寒刀》高树寒山

136、天地为证

　　在穆明印象中，江云扬从来都是温柔而有力量的人。

　　无论相知相识相爱，一直如此。

　　仿佛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被困难打倒，永远眼角带笑。

　　及时咬牙坚持，遍体鳞伤，也不会退缩逃避。

　　世事变化，权力争夺，混乱之中，穆明的心却平静下来，心事变化之间，总能想到江云扬的脸。

　　想起来他也只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少年。

　　想到他也是人，打板子会疼，不吃饭会饿。

　　想起来纯真温暖微笑背后不尽坦然，满是凄凉孤单，一人独自承担。

　　穆明一身红衣，墨发挽起，露出白皙冷透的肌肤，墨眉微点，薄唇红嫩。

　　夜色之中，一人静静走到当初为江云扬和自己布置的宅院门前。

　　伸手静静推开，东房窗边晃荡着盈盈烛光。

　　穆明目光柔和，静静走到院中角落栽着的桃树前。

　　修长带着厚茧的手轻轻拂过树干，风过林梢，吹动树叶，不断发出吱呀声响。

　　“哐当……”

　　寂静被一声茶杯坠地声打断。

　　穆明回头。

　　江云扬站在前屋门口，手里端着的茶杯，反倒在地。

　　他瘦了很多，高大修长的身形，衣袖却空荡，眼眶愈发深邃，棱角锋利。

　　穆明眼睛酸涩，还是压制心底的情绪。

　　眉眼带笑，迈步朝他走来，在他面前转了两圈，挑眉逗他:“好不好看？”

　　江云扬感觉自己在做梦，脚步踉跄，伸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住。

　　穆明背手，更进一步，几乎要贴到江云扬怀里。

　　微凉的手指拖住他的下巴，薄唇一下子盖在他的嘴上。

　　“怎么，没见过美人嘛。”

　　穆明气息吹在江云扬的脸上，他才真正的缓过神来。

　　日思夜想的人，如今真的站在自己面前。

　　“不是梦。”

　　修长枯瘦的手，轻抚穆明脸颊，眼中心疼溢于言表:“瘦了。”

　　穆明眉眼弯弯，伸手揽住江云扬的腰，埋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大口嗅取他的味道。

　　久违的清冷木檀中伴着药草味道，只让她觉得安心。

　　“我好想你。”

　　江云扬轻拍穆明的背，听到她的话时，还是不由一愣。

　　他想得快死了……

　　两人越抱越紧，仿佛想两对方揉进身体里，永远不分离才罢休。

　　不知过来多久，才缓缓松开怀抱。

　　江云扬弯腰低头，珍宝似地盯着穆明，像宠溺小孩的语气，道:“吃饭了吗？”

　　穆明抿唇摇摇头。

　　江云扬拍了拍勾在自己后腰的手，转身要去厨房。

　　还没迈开脚步，手就被人握住。

　　“我去给你下碗馄饨。”江云扬神色温柔，转头解释。

　　穆明摇头，伸出手指勾住江云扬的腰带，鲜少撒娇耍赖，鼻音嘟囔，道:“不要。”

　　时间珍贵，她一刻也不想浪费。

　　江云扬无奈勾起唇角，看着女孩可爱模样，对她的爱意，并未随时间而消磨，反而愈加真切厚重。

　　熟悉的炽热在心底压抑。

　　可他那舍得她饿着，弯腰商量:“和我一起？”

　　穆明抿唇，眼角带着得逞的小得意，拉着江云扬的衣角，乖乖走在后面。

　　到了厨房穆明驾轻就熟，准备到灶台点火。

　　却被江云扬一把摁住，叫她乖乖在一旁等着。

　　江云扬动作很快，香味很快充斥整个屋子。

　　穆明闻到熟悉的味道，眼角笑意满满。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鲜肉混沌很快出锅。

　　饭桌上，江云扬将勺子递到穆明手边。

　　“委屈你，简单吃点。”

　　穆明笑着接过勺子，道:“你亲手做的，哪里委屈了。”

　　抬手舀起一颗馄饨放进嘴里，滑嫩口感伴随着肉汁渗透在屋里，整个人都暖暖的。

　　江云扬坐在穆明身边，眼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穆明停下手里动作，抬头看他。

　　“怎么一直看着我？”

　　江云扬摇头，动作轻柔地伸手替她整理额角的碎发。

　　吃到一半，穆明突然站起来，跑到西屋里，从靠近窗台上的柜子里，拿出一瓶酒。

　　当初还是文帝赐的，她一直没喝。

　　江云扬看到穆明手里的酒，脸色顿时一沉，眼眉微皱，板正脸色，道:“不许喝酒。”

　　“我想喝。”

　　江云扬态度坚决:“不行！”

　　穆明可怜地瘪了瘪嘴，道:“你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听话了，一口都没喝。”

　　“现在要明知故犯了？”

　　穆明伸手拉拉他的衣角:“你让让我嘛。”

　　江云扬无可奈何，却又舍不得看她这幅可怜样子。

　　叹了口气还是松开握住酒瓶的手。

　　“浅尝辄止，最多两杯。”

　　穆明乖乖点头，宝贝似地端起酒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江云扬。

　　“我想喝交杯酒……”

　　江云扬不由一愣，看着女孩纯真发光的眼眸，内心怦然，道:“你知不知道，喝了交杯酒意味着什么？”

　　穆明笑着起身，端起酒杯，红衣盈动，送到江云扬面前。

　　“交杯合卺，天地作证。”

　　江云扬接过酒杯，眼底波澜颤动，两人交杯共饮。

　　“你说的，天地作证……”

　　穆明眉眼弯弯，今夜她心情格外畅快。

　　喉间涨涌起一阵带着铁锈腥甜，还是若无其事地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浆顺着喉咙滑下，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禁忌苦涩，辛辣释放阵阵甘甜。

　　她也只有在江云扬面前，才能短暂的做回自己。

　　墨发红衣下，整个人透着清冷明润，美若高山淡玉，方寸之间，便叫人迷失心魂。

　　穆明靠在江云扬怀里，舒服的蹭了蹭，像只小猫，又软又乖。

　　月光撒在她的脸上。

　　“你……有没有想过娶我？”

　　江云扬身子突然僵住，许久也没有动静。

　　穆明也不说话，静静等着他回答。

　　不知等了多久，耐不住性子，抬头看他。

　　“怎么，你怕我赖上你，不敢说——”

　　穆明看到江云扬的脸，顿时愣住。

　　只见平日清冷平静的眼眸，此刻像是染了血一般通红。

　　乌睫微微颤动，眼角的泪，似掉非掉地挂在上面。

　　穆明皱眉，伸手托住他的脸，眼眸里闪过惊慌和心疼。

　　“哎呀，别哭啊……我逗你呢——”

　　“不要离开，阿云……求你别再离开我……”

　　江云扬突然握住穆明的手，哭腔中带着不安和祈求。

　　穆明愣住，心底酸涩一发不可收拾，眼眸一瞬失神。

　　强压被他泪水泡的发涨的心，拿出帕子，替他擦掉眼泪。

　　“江云扬…人生老病死，是很平常的事……”

　　江云扬摇头，用尽全力将穆明抱在怀里。

　　“阿云，我怕，我真怕了，怕你再也不回来，怕我……”

　　每每噩梦惊醒，他都会无端出一身冷汗，梦中总是穆明在同他告别，便一去不回。

　　“我答应你，拼尽全力，也会活下来。”

　　穆明深吸一口气，从袖口掏出木盒。

　　“今日我来，是想给你这个。”

　　江云扬眼眸不易，直直看着穆明，生怕面前的人，像之前那样突然消失。

　　穆明在他面前摆摆手臂，道:“嘿，我在跟你说话呢，有没有在听。”

　　江云扬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穆明无奈起身，从里屋倒出一杯温水。

　　“乖乖吃掉。其他的我已经交给承恩大师，他会按照计量，帮你配制解药。”

　　江云扬接过水杯，乖乖将药丸吞下。

　　穆明满意点点头，指甲轻抚发丝，道:“这才乖嘛。”

　　接着将一早准备好的蜜饯塞到他嘴里。

　　时光倒流，仿佛当年江云扬耐心哄自己吃药一样。

　　只不过时过境迁，什么都发生了改变。

　　穆明郑重其事地握住江云扬的手，眼神坚定。

　　“因为小时候的一些经历，同人相处时候，我更习惯封闭自己，很多选择一个人承受。

　　人生来来往往许多过客，言语相劝远不如行动来的坦诚，生在高门将族，看起来很幸福，其实更多是因为我姓穆，有穆家在我身后。

　　除去家人外，其实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关心我的。

　　他们更期盼的是……我何时能担起责任，何时可以承担很多代价，甚至有的什么盼着我什么时候死。

　　一路走来，你是为数不多的，能陪伴在我身边，让我不那么孤单的人。”

　　江云扬沉默一瞬，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下。

　　回望过去，他们分开的时间加起来，快比在一块的时间还要长。

　　他的女孩，又一个人走过多少黑夜和黎明。

　　压抑的情绪再也无法克制，低头深深吻在穆明嘴唇之上。

　　喘息间，两个人抖得厉害，都在疯狂边缘，留有余地。

　　怕伤到对方。

　　穆明感受到他的压抑情绪，手掌轻抚他的背。

　　本就消瘦的人，如今一摸，就只剩下皮包骨。

　　不争气的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下。

　　温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掉到江云扬的手背上，烫得他难受。

　　缓缓松开手，轻擦掉她眼角的泪。

　　“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别瞒我，不管多难，我想和你一起扛……”

　　“……”

　　再多的话，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全都堵在喉间。

　　“好……”

　　两人紧紧相拥，越是想念，却越不敢放肆，只想久久抱着对方，不撒手。

　　夜里，床榻之上，同床共枕的日子，许久未曾有过。

　　江云扬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上了药效。

　　脑袋昏昏沉沉，眼皮疲惫酸涩，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睡着。

　　穆明捏了捏他的手，声音平淡温柔:“睡吧，我哪也不去。”

　　江云扬点点头，宽大的手紧紧握住穆明的手，紧紧靠着她，生怕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

　　梦里似乎并不安稳，修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身上的中衣被汗水浸湿，身上的尸毒隐隐发作，每次喘息间也是逐渐加重，疼的受不了的时候，喉间才会发出点点呜咽。

　　穆明心疼的替他轻擦额角的冷汗，血肉撕扯下的阵痛不断。

　　她知道他一直在忍受。

　　黑暗中，穆明眼神澄明，目光勾勒爱人的眉眼。

　　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可看到他，看到他难受又强撑的样子，心里还是软的一塌糊涂。

　　若是时光可以暂停，那该有多好。

　　穆明附过身去，低头轻吻爱人的额头，心底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用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江云扬，下辈子……我一定先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