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武宁秋

8、她◆青春如相拥的河

　　她◆青春如相拥的河
　　高中生涯远不如初中那么快乐无忧，慧灵中学毕竟是许许多多学生梦寐以求的学校，而且，它最有名的是它的高中，极其高的上线率成就了它的名声，也压抑着高中部的每一个学生。
　　高一的时候司夜、景晏、十日、宁汀是在一个班级的，因为那个时候并没有划分重点班，课业也不算那么重。
　　值得一提的是，花季年华的他们正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于是高一三班因为景晏和司夜的存在而成为高中部闻名的班级，课余总是有许许多多想一睹帅哥芳容的女学生借故在门口叽叽喳喳，使得大多希望利用课余时间完成作业的本班学生因此暗暗怨恨他们两人。
　　司夜自然是无所谓，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翘课，出勤率还不如学校的水管修理工，景少就更无所谓，因为很多人在他眼里根本就是空气。
　　不过看他的模样似乎很享受在女生的包围中微笑微笑，装装王子什么的，此时此刻就是这样一个片刻，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的宁汀撇嘴，对着难得出现在教室的十日道：“死花心男，本来还想表扬他的……”
　　十日倒是没在意，撇开话题说：“我前几天看到司夜了。”
　　“嗯……啊？”宁汀愣了愣，表示质疑。
　　“在我打工的地方，我看到他了，来帮工的样子。”十日继续道。
　　“十日也在打工啊？所以你们才经常翘课的吧？可是这样的话你们不怕被劝退么？”宁汀担忧地说。
　　“可是如果不工作，拿什么养活自己呢？”十日的眼神很空洞，平静地说。
　　面对这样的质疑宁汀哑口无言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好像从她出生起，她就不用思考这个问题。
　　半晌之后，宁汀才迟疑地说：“哦……那也是啊……”
　　“我妈领养的我，那个男人其实不喜欢我，所以我妈死了之后，他也不管我的死活了。”十日轻描淡写地说，像不是在说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宁汀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十日，很久很久，她吸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于是她终于明白了，关于十日身上的种种。
　　会得那样严重的胃溃疡是因为经常不记得吃饭，或者说没有饭吃吧。说自己没有爸妈也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是领养的，唯一爱着自己的养母死去之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已经离自己而去了吧……又何况，养父根本不喜欢自己，根本不去管自己的死活。
　　以至于为了养活自己，不得不天天翘课打工，这样说来，十日你的身上真的有很多不幸呢……
　　“十日，以后你和我一起吃饭好么？去我家吃饭好么？”宁汀提出了一个建议。
　　十日想拒绝，但是转头看到宁汀亮晶晶的眼眸，那之中没有怜悯，只有真诚，真诚到能够感染人，能够让你改变心意的真诚。
　　可是片刻之后，十日还是拒绝了。
　　十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她只是下意识的，说了声：“不用了。”
　　宁汀弱弱地“哦”了一声，上课铃声就响了，接着宁汀乖乖地回到了座位，而十日则赶在老师来之前奔离了教室。

　　第二天晚上，十日穿戴好一切来到前厅时，却发现宁汀已经一身制服站在了那里。
　　十日十分诧异地盯着她，直到她笑着说：“我想和十日一起工作，积累积累社会经验嘛，而且我说我英语好，老板就很乐意地让我试工啦，所以十日，以后我就跟你混了哈。”
　　“可是你不用写作业的么？”十日最终接受了她的这个说法，迟疑着问。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么容易的作业我课间就写完了，晚上闲着也是闲着的。”宁汀辩解道。
　　不知为什么，十日总一种被她骗了感觉，在十日无意识的直觉里，总是能够感受到别人心里的想法，虽然十日有这种感觉，但她还是无暇多问，因为这个时候她们所在的餐厅已经忙碌了起来。
　　晚上六点到十点之间总是最忙碌的时间段，一个晚班下来，两个人都累得浑身酸痛，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宁汀累得倒头就睡，连澡都没有洗。
　　从那之后，凡是十日有班的晚上，她都可以看见宁汀，也渐渐习惯了。
　　一直到那一天，苍老而颓废的男人一进来就点了很多酒，一口接一口地灌，一直灌到她们打烊，十日按照惯例走上前，去请他离开，可是老男人看到十日之后，却一把抓过她，一个劲地叫：“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
　　宁汀见状赶忙叫来老板，可是尽管老板一个劲地劝说，老男人就是不听，死拉着十日的手不放，宁汀忍无可忍，终于说：“你要是再不放手我就报警了！”
　　“报警？”老男人醉意熏熏地说，“你报警试试看！”
　　宁汀摸出手机，刚要按，十日却一把拉住了她。
　　接着十日说：“就算报警我最后也是要被他领走的……十一次了，已经是第十一次了。”那是宁汀第一次看到十日无奈的眼神。
　　“他就是……他就是……”宁汀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出那个两个字。
　　“我是他爸，你们让我女儿在这里给你们打黑工，我还没报警呢，你们还想报警？”老男人已经直接吼了出来。
　　“你负责任吗？你这么折腾你女儿，你负责任吗？你对得起她母亲吗？”宁汀一个冲动，竟然顶了回去。
　　“你知道什么？要不是她我老婆就不会死！”老男人越说越生气，竟然当着两人的面就开始肆意打骂十日。
　　十日的表情十分麻木，她用双手护着头脸，完全没有挣扎，那副模样似乎已经经历过十分的愤怒与对抗之后，剩余地只有顺从和麻木。
　　过了一阵子，面对完全不反抗的十日老男人也失去了兴趣，留下一桌子酒瓶，独自喃喃着离开了。
　　宁汀这一刻感觉到了什么叫揪心，看到这样惨烈的家庭暴力，看到十日完全没有表情的模样，了解十日每日每日经历的这一切之后，宁汀真的觉得很揪心。
　　“十日，十日……”那个晚上，她是念着十日的名字流着泪睡去的。
　　月底结余的时候，十日发现自己的工资多了一大笔钱，她讶异地问老板，老板却只说“觉得你上班刻苦，所以涨工资了”，于是十日只当做老板心情好，无所在意地收下了。
　　可是第二天，她明白过来之后，她专程跑到学校找宁汀，那个课间宁汀正埋头苦写着作业，一副恨不多一瞬间全部写完的刻苦神情。
　　景少见到难得出现的十日，忽然越出众女学生的包围圈，径直来了十日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么？她以前可从没这么刻苦的啊，可是成绩也不见好……”景少说着眼神示意了一下是在说宁汀。
　　十日的脸僵的难看，“因为她在打工挣钱给我。”
　　“啊？”景少咀嚼了半天，还是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这时候十日已经绕开她，直接走到了宁汀身边，压抑着愤怒地说：“那些钱是怎么回事？如果你非要这样做的话，我只好自己去辞职。”
　　“啊？”思路还停留在习题上的宁汀好半天才缓过来，看着十日气得抽搐的脸，十分慌张地说：“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
　　“那你是什么意思？”十日在她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打断，然后甩下领工资时多的钱，气冲冲地沿着来路走了出去。
　　“十日！十日……”这一声大喊直接导致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宁汀的脸上，不过她也管不得那么多了，直接冲上去追着十日，“你听我解释，看到你那样我真的很难过啊，你能理解么，我想帮你，可是你却怎么都不接受，我是出于无奈才……”
　　十日的步子忽然停下来，直截了当地说：“我说过要你帮了么？你不觉得你真的很多管闲事？”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汀整个人怔在那里，半天，才对着十日的背影大叫：“我本来就很烦人，本来就很讨人嫌啊，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你要我怎么样看着你受那样的苦还无动于衷啊，十日！”
　　可是十日已经走远，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留下宁汀站在空旷的走廊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不间断地涌出来，完完全全模糊了视线。
　　于是她索性抱着双膝，蜷缩地跌坐在地上，释放一切地痛哭起来。
　　铃声响了又响，有许许多多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都感觉不到，她只想哭，只想把所有的压抑通过泪腺释放出来，以至于她抬头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只剩下夕阳的残像。
　　“哭够了？”看见她抬头，一直站在旁边的景晏静静地道，与之而来的是一张白色的纸巾。
　　“嗯。”宁汀有些茫然地接过纸巾，慢慢地擦拭着脸颊。
　　“据我所知，她从没这样生气过。”景晏不咸不淡地评价到。
　　“是我触到了她的底线。”宁汀摇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可是我忍不住……”
　　“想哭就哭，想说就说，想喊就喊吧。”景晏伸出手，试图将宁汀拉起来，可是宁汀却顺着他的力气，直接扑到他身上抱住了他。
　　景晏的身体一瞬间僵了僵，算作对外来物体的一种排斥，片刻之后，他缓缓伸手拍着宁汀的背。
　　一边哭一边说，断断续续地，景晏总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理清，他的目光很深很深，身的像漆黑的夜空，看不见尽头。
　　“这不怪你。”最后景晏得出结论，“但是像她那种固执而坚强的人，因为这种不算什么的事情而发火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换做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吧……她实在太辛苦了。”
　　那天晚上宁汀哭到很晚，哭到第二天宁汀只能请假，因为她的双眼肿得根本不能见人。
　　这种悲伤的情绪在宁汀身上持续了足有一个月之久，持续到了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年级排名发下来的时候，景晏以半分的优势堪堪拿了第一，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去寻找自己的名字，而是拿着名单一路寻找宁汀的名字。
　　让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宁汀的成绩果然一落千丈，年级前五十的第一页里竟然没有看到她的名字！
　　家长会的时候，宁汀母亲的神色异常凝重——或者说，那一天整个高中部的气氛都十分地凝重。
　　那天宁汀被班主任留下来发各种分析资料评估，相当于助手地站在讲台右边，而景晏则作为年级第一的辉煌榜样坐在最后一排准备分享经验。
　　第一个进来的家长是景茂成，他器宇轩昂的脸上难得带了淡淡的笑意，有着三分得意、七分自豪，看见宁汀的时候，很和蔼地说：“圆圆也在啊。”
　　圆圆是宁汀的小名，据说宁汀生下来的时候圆乎乎的，十分可爱，所以她幽默的父亲立刻开玩笑地叫她“圆圆”，从此以后这个名字就在宁汀的父母一辈之间传开了，基本上只要是父母熟悉的朋友都习惯喊她的小名。
　　虽然她一直觉得这个小名很怂，但这一刻她只是礼貌地笑了笑说：“景叔叔好，景晏在后面。”
　　人慢慢把空空的一排排桌椅覆满，宁汀有些恍惚地看着坐满了的教室，这时候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些什么，可是她都听不见了，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在听……
　　散会的时候人渐渐走光，宁汀的母亲一直坐在最后一排，和景茂成坐在一起。
　　“薛虹，以前读书的时候我总是读不过你，现在真是风水轮流转，我们的孩子正好反过来了。”景茂成半开玩笑地说。
　　“不知道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薛虹叹息一声，有些担忧地看着神思恍惚的宁汀，“好像总是心不在焉，从前她的学习从来不用我们操心。”
　　从来不在父亲谈话时插嘴的景晏竟然出声，“爸，薛阿姨，其实宁汀很聪明，如果她正常发挥，第一名也许不是我。”
　　这时候景茂成的脸色变了变，低沉地说：“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懂不懂礼貌？”
　　闻言景晏低下头，撇开脸，真的一句话都不说了。
　　薛虹连忙说：“多大点事，干嘛这么凶孩子，小晏考的这么好，应该表扬才对。”顿了顿，她又说：“也不知道我们家丫头怎么回事，干脆让小晏带带这丫头吧，你说怎么样？”
　　“那以后让圆圆住我们家来吧，我让景晏给她单独辅导。”景茂成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好像只要是薛虹出口的请求，他就不会拒绝一样。
　　“那不好吧？让那丫头住你们家，这怎么好意思……”薛虹迟疑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圆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何况你们夫妇两那么忙，平时也没多少时间照看着她。”景茂成不以为然地说。
　　沉默了半天，薛虹咬咬牙，说：“好吧，这丫头也该好好管管了。”
　　听到这里，景晏又一次扛不住，脱口而出：“她是女孩子，住我们家哪里方便？”
　　景茂成似乎最见不得他顶嘴，听他这样说张口就想骂人，这时候宁汀自己走过来，看着景晏，异常安静地说：“没事的，我把你当亲哥哥一样的。”
　　听到这话景晏倒是怔了怔，景茂成和薛虹则一起露出了笑容，这句话，正是他们都想要的。
　　后来薛虹和景茂成都因为工作缘故，先行离开了，余下宁汀和景晏一起坐上了景家平时接送少爷的专车，先送宁汀回家收拾东西，然后第二天就搬过去。
　　天已经黑了，车窗外霓灯闪烁，灯红酒绿，景晏的手指放在唇边，看着飞快向后扫去的景致，十分压抑地说：“真的想住过来么？”
　　一片安静。安静到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然后宁汀轻轻地说：“我心里不想，就能够不住么？”
　　“那……”景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是啊……就算反抗，得到的只是强制地实施，倒不如顺从，至少大家都看起来很开心。
　　“我总觉得这次，我妈应该很担心吧，真对不起她……”宁汀看着窗外，慢慢地说，“你看我说我其实把你当做亲哥哥一样，愿意搬到你家去住，我妈的神色果然就安稳许多。”
　　景晏彻底地沉默了。
　　“不过，高中的课业真的不那么简单呢，完全没有心思是学不好的……呐，就算为了我妈开心，我也要努力一些，对吧？”
　　后座真的很黑，黑到景晏怎么看都没有看清宁汀的神色，但是他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细微潮湿，感觉到了她暗暗耸动的肩膀，所以他迟疑着问：“哭了吗？”
　　“没有。”
　　“你还真是爱哭，和我那个缠人的小表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