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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梨花小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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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首先,”南宫周臣躺在床上,床幔是玉玲白纱,月光穿过白纱透过来,照着南宫周臣的眉眼,这眉眼酷似南宫涟恩,笑起来如弯月,眯起来又锋锐,“要搞清楚兄长是怎么葬身盍浑的。”
第二天一早,南宫周臣是被一只鹦鹉喊醒的。
“懒货还没起哪,懒货还没起哪,懒货还没起哪……”
南宫周臣在山里都没受过这么大罪,下床一看,天才刚亮不久。讲道理,他睡得时候天都快亮了。
“折腾我是吧。”南宫周臣歪头看着那只挂在他窗框上的鹦鹉喃喃道。
“懒货还没起哪,懒货还没起呢,懒货还没起哪……”鹦鹉毫不畏惧。
南宫周臣拿着火折子点了根香,戳的鹦鹉在笼子里乱飞,鹦鹉一停,南宫周臣就开始戳,然后鹦鹉开始飞,再然后香就被扑折了,然后鹦鹉安静,然后南宫周臣又点香……
半个时辰过后,鹦鹉奄奄一息的趴在笼子里,南宫周臣满意的回床上想再睡个回笼觉。
“啧啧啧,懒货还没起哪。”闻隐站在窗前,拿下那只命不久矣的鹦鹉看了看。
南宫周臣刚有点睡意,这一句话把他给闹醒了,一起来看到是姓闻的,顿时就没脾气了,毕竟自己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住人家的,关键还打不过人家。
“顾念呢。”南宫周臣披了件衣服。
“他可比你有当客人的自觉。”闻隐拿着扇子给小鹦鹉扇了扇风,好像想通过此举让鹦鹉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那你真应该好好向他学习。”南宫周臣说。
“哎呦喂,”闻隐嗤笑一声,他真是觉得这小王爷有点意思,“这么狂呢。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都不用一只手。”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吧,免得日后尴尬。”南宫周臣一边说一边给衣服打绦子,结果老是打不好。
“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是个大宝贝啊。”闻隐看着这小王爷的背影。
“是呀。”南宫周臣回头冲他眨眼一笑。
“或许顾念他们会把你捧在手心,可是在我这里,你什么都不是。”闻隐拿扇子遮住脸。
“不是就不是吧。”南宫周臣说,“你在我这里也是彼此彼此。”
闻隐扇子一落,一支长签贴着头皮插到南宫周臣的头发上。
南宫周臣笑了笑,“多谢。”
闻隐冷着脸走了。
南宫周臣摸了摸头上的签子,通体修长,签头锋利,还刻着花纹!
看来这斋主够事儿的。南宫周臣默默给闻隐定了个调。
等他终于把绦子打好,肚子已经叫了三回。南宫周臣出门看了看,这个小院子就两间房,也就是他住的这两间。
“看来这地方没人管我。”南宫周臣喃喃道,“还是先去找点吃的吧。”
此时正值阳春,院里有一颗老梨树,树下散落着一层白色的花瓣,香气袭人。一位少年人亭亭而立。
赵令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南宫周臣转身,看到一位与顾念年纪相仿的人在门口驻足,儿时的记忆已然模糊,但他知道这人不是萧山海就是赵令。
南宫周臣那双酷似南宫涟恩的眼睛一扫过来,赵令就知道这人假不了。
“臣,南周勤王大司马赵令,参见恭亲王。”
“免礼。”南宫周臣扶起了跪地的赵令,此人实在是保养得当,远远看着是和顾念差不多年纪,近看确实是比顾念年轻了不止十岁,一双眼睛写满了狡猾。
“兄长千挑万选出的这只狐狸果然不同凡响。”南宫周臣心道,与这人视线接触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此人绝非俗辈,“也不知道自己管不管的住。”
“行了行了,要说话就进屋,在这里说什么。”闻隐在院外不耐烦地说道,拿扇子遮着鼻子进了屋,路过赵令的时候还拧了他一下。
赵令神色不动。
顾念跟在后面,看了看南宫周臣。
南宫周臣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南宫周臣和顾念也进了屋,桌上有水壶,顾念是万万不会等着南宫周臣给他倒水的。他拎起水壶和茶杯倒了倒,结果水壶里一滴水也没有。
顾念脸色很难看,南宫周臣看着顾念这幅样子轻笑。
赵令见状,喊了人,“四弦。”
四弦“嗖”就过来了。
感情这小姑娘故意晾着他呢,南宫周臣笑的见牙不见眼,“四弦啊,再拿点吃的过来吧,赵令司马也饿了,”南宫周臣看向赵令,“对吧。”
“去福满楼点一桌,半个时辰送过来。赵令吩咐。
四弦貌似很怕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嗖”的蹿出去了。
“闻隐你什么意思!”顾念拍桌,他昨天一夜没睡,闻隐守着他问话。一直到今早赵令来了,他们才过来找南宫周臣,他今天早上可是吃了阳春面的,可是南宫周臣竟然连口水都没得喝,亏他还一直以为闻隐是吧南宫周臣安排好了,顾念觉得自己有罪。
“就这个意思。”闻隐也没好气,扇子指了指门口,“嫌我不会照顾金贵小王爷你就带走。”
“走就走。”顾念说道。
“顾兄,顾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赵令拉偏架。
“所以,”南宫周臣出声了,“司马大人要找我聊什么。”
“一些陈年往事。”赵令还是很客气的。
“比如?”南宫周臣说道。
“王爷您这十年过的如何?”赵令问道。
“念叔把我照顾的很好。”南宫周臣说道。
“那王爷有什么需要的的吗?”赵令说道。
“目前需要一栋宅院,还有银子。”南宫周臣说的直接。
“王爷看中了哪里可以直接定下来,臣一定让王爷满意。”赵令说道。
“那再好不过。”南宫周臣说道。
“听说王爷这几年与一个和尚往来甚密。”赵令说道。
“对啊,念叔没告诉你们吗?”南宫周臣做吃惊状,“不过没事,我跟你们说,闻斋主也想听吗?”
“洗耳恭听。”闻隐口气不善道。
“他叫逝夫,逝者如斯夫的逝夫,他不止是个僧人,他还是个道爷。”南宫周臣说的一脸正经,“他很厉害,也很见首不见尾,我不知道他师从何人,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不过他是我的先生。”南宫周臣说道。
“王爷可否画一幅画像?”赵令问道。
“不可。”南宫周臣答得干脆。
“有何不可?”赵令奇怪道。毕竟南宫周臣看起来并不忌讳谈到逝夫。
“我不会画。”南宫周臣坦然以对。
闻隐和赵令齐齐看向顾念。
顾念火大,“看我干什么,我也不会,逝夫那厮只会画些什么神神叨叨的鬼画符,没人教王爷。”
“那你不早些把王爷带出来。”赵令说道。
“就是。”闻隐在一旁搭腔。
南宫周臣算是看出来了,这位闻斋主是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四弦动作很快,不到半个时辰,饭就送过来了。南宫周臣看着一桌子的满汉全席,又想了想自己之前的吃饭水准,对“虚不受补”这件事非常之担心。
酒足饭饱,闻隐和赵令离开,南宫周臣留下了顾念。
“念叔,”南宫周臣开口,“你们都说什么了?现在该跟我说说了。”
“是。”
“先等一下,四弦姑娘还在外面呢,她实在不合适听。”南宫周臣说。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四弦在外面,完全是他猜得。
四弦闻言,从房顶上跳下来冲南宫周臣做了个鬼脸。
“赵令想让王爷回余安。”顾念说道,“萧山海如今是北狄的南相,许多南周旧臣仍然在朝中任官,”顾念说道这里看了看南宫周臣。
“嗯,接着说。”南宫周臣并不在意这些人都是出于什么心理,反正都是有理由可扯的,原因也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说到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赵令现在不在朝中,但是江湖上有化桐斋相助,萧山海一干人也还衷心于王爷,”顾念说到这里又停了。
“他是想问我还要不要当皇帝。”南宫周臣说道。
“王爷明鉴。”
“念叔,”南宫周臣淡淡道,“你觉得我这么好糊弄吗?”
顾念沏茶的手一顿。
“不想告诉我是吧,”南宫周臣说道,“可以,你下去吧。”
顾念抬头看着坐在茶凳上的南宫周臣,总觉得那双眼睛跟南宫涟恩越来越像了。
“果然,就知道这群人信不过我。”南宫周臣伸了个懒腰。
他不是不相信顾念对他的忠心耿耿与真心实意,只不过比起他,他兄长更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臣服。
即使他兄长已经魂归天地十年之久,这群人在重逢之后,始终还是把南宫涟恩生前对他们的交代放在首位,而他,只是个幌子。
只是这群人为了实现南宫涟恩生前所托之事的幌子。
南宫周臣肯定,南宫涟恩托付给他们的事里,自己是一环,一个不怎么重要但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他自己也在这张网里摸索。他的确想知道顾念他们手里的信息是什么,但是显然,这人不想告诉他。
想到这里,南宫周臣不由得抬头望天,“没关系,日子还长。”
接下来的几日,南宫周臣开始到处寻摸院子,每日早出晚归。闻隐对这人睁只眼闭只眼,他很烦南宫周臣,可是没办法,赵令非要管这个小王爷,明明赵令都不做官了,这个人一出现,赵令还是不由自主的又卷进这些事里。
闻隐仿佛看见了眼前黑黢黢的漩涡,本能的知道敬而远之最好,可是总有人想用这漩涡铤而走险,总有人不信邪的想钻进去试试,还有人被拉着拽着一步一步向那不祥之地靠近。
堰城里多出来了俩大人物,守城的顾克危三天之后才知道。他知道的时候,南宫周臣已经被接进了化桐斋,看在赵令的面子上,他一直对化桐斋客客气气,这次也并没有依着脾气轻举妄动。
顾念带着南宫周臣走的时候顾克危年纪还小。他比南宫周臣还要小两岁,顾克危还曾在皇宫里做了两年皇子的伴读,只不过南宫周臣的课业是南宫涟恩亲自教的,顾克危见皇子公主比见南宫周臣的机会多多了。本来,他应该也是子承父业,辅佐南宫涟恩的孩子们的。
然而,一场硝烟,烧死了南周,顾家也转瞬间风光不再,顾克危恨盍浑之战。这场战争之后,父亲走了,顾家从原来煊赫几朝的世袭洪武大将军变成了风口浪尖之上的浮萍,一个浪拍下来,一切就都没了。
他始终都记得,北狄的蛮子是怎样耀武扬威进了余安城的,也从没忘记,当时举国上下,处处都是谩骂顾氏一族皆是狼心狗肺鼠流之辈。
当然,还有把自己和顾氏一族带离是非,保全下来的赵令。
新帝登基,传浩元年,武成帝洛桑下令,北狄与南周各自分区居住,先朝官员仍可继续在朝为官。
然,北狄的马刀下不知死了多少冤魂,文臣武将,刚烈者殉国尽忠,文弱者杀身成仁,伏尸何止百万。一时间,但凡对新君俯首称臣的,无一例外,全背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或许是怨恨作祟,八年之后,顾克危十四岁,进了新朝,接过了新皇的册封,成为狄国第一个旧朝将军,封号洪武,世袭罔替。
受封之后的顾将军第一件事就是替武成皇帝除了心头一患——杀掉了所有关在圜狱里的南周旧臣。所有贞烈之辈熬过了酷刑,忍过了皮烂肉腐之痛,最后死在了本该保护他们的将军手里。
坊间传闻,南周旧臣死在长剑之下的时候哭声震天,悲恸泣血之声敲心震腑,余音绕梁七日不绝,圜狱里的狱卒无一不心惊胆寒,大感业寺连夜新加了六方青铜鼎,香火日夜不绝。
从此,世袭洪武将军成了人尽可唾的倒霉封号,顾克危成了武成帝脚下一条忠实的看门狗,獠牙不逊豺狼。
顾念的到来与其说是顾克危心中一痛,不如说是心中一刺,还是长者倒钩的那种,说不得碰不得,放在心里不管,会随着血液流转越扎越深,拔丨出来,非得是血肉淋漓一番才行。
然而,这人现在回来了,带着个王爷悄无声息的进了他的地盘。顾克危听着副将的汇报,推开了怀里泫然欲泣的戏子,回了将军府。
清明时节雨纷纷。
堰城今日细雨绵绵,路边卖油纸伞和纸钱的摊贩正忙得热闹。南宫周臣在城内闲逛。以前他还住在余安皇城之内的时候,每每过清明节,南宫涟恩总是会带着他去看看南宫一族的皇陵,给列祖列宗上香,然后给自己的母后烧些纸钱。
不过这一切都有严格的规制,一步一步按照步骤来,礼部当差的官员恨不得连他应该在哪一块砖上哭都计划好,这样的祭祖庄重有之,肃穆有之,但总是少了些人情味。
在葳蕤山的时候,山上常年湿气重,他刚得知兄长去世的时候,大病一场,逝夫当时在葳蕤山修行,把自己的小茅草屋借给顾念他们住,还给小周臣熬药续命。病情总是反复,有几次差点人就没了,顾念没办法,开始天天烧草纸,祈求南宫涟恩在天有灵。
周臣在那段日子里总是迷迷糊糊的闻到烧纸的味道,等他病好了,闲来无事的最大乐趣就是烧纸钱。如果想要烧纸的时候有氛围感,那就早起一会,趁着雾气缭绕,氛围刚刚好。
民间的清明祭扫他还从未见过。
看着这些人争先恐后的买纸钱,南宫周臣突然觉得,这些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仪式,除了是生者对死者的悼念,这或许也是死者对生灵的安抚。
不管生前是有仇还是交好,死者为大,且死者不会说话。活着的人尽可将自己的思念化为青烟,也将自己的愧疚化为灰烬,在火焰腾腾的时候,将心头清空,烧去魑魅魍魉,燃尽怨念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