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贺屿兰池

11、特别篇 乌鸦

　　他从地狱血海中诞生。
　　人世最丑恶的欲望汇聚在这里，在黑沉的海水上开出一朵朵浮游的花。
　　贪婪，嫉妒，傲慢，懒惰。
　　躺在海面上似乎能听见血海里怨念的凄声尖嚎，乌鸦不想动，漆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羽毛铺在身下，身边挤着那些糜艳的欲望。
　　真无聊啊。
　　人类。
　　乌鸦不明白为何日日都有让他们产生痛苦的东西，尽管那是他的力量源泉。
　　“天真，”地狱的首领阿弥斯这样评价他，“冷漠又残忍。”
　　“只要能帮你取得胜利，”乌鸦懒洋洋地托着腮，漆黑瞳孔里一丝光亮也无，“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弥斯笑了，深紫的眸子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恶，他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敬罪恶。”
　　乌鸦学着他的动作：“敬本能。”
　　地狱从不忌讳原始欲望。
　　相比之下，乌鸦认为那些宣讲去污除秽的圣天使才是虚伪。
　　他们宣讲的爱，本质上和欲望有什么不同吗？
　　乌鸦跟着阿弥斯上了战场，他立在落日最后一点余晖里，身后是如潮水般漫上来的夜色延展，浑身漆黑得像是从深渊里爬上来的恶鬼。
　　不。
　　他本就是恶鬼。
　　教廷的人们畏惧他，他的锋利，他的无往不胜，他眼里那种什么也不在乎的无动于衷。
　　他的……毫无弱点。
　　轻易的胜利后便是无尽的空虚，他看不起冥王，对付这些抓了战俘都会放回来的伪善者，还需要花上这么久都毫无进展？
　　阿弥斯带他去了监牢。
　　那个于上一次战役中被捕获的六翼圣天使翅膀已尽数折断，金色卷发脏污不堪，但即便受尽酷刑，那对湛蓝的眸子依旧宁静，平和。
　　他就那么平静地望着乌鸦：“主与我们同在。”
　　乌鸦不解：“那他为什么不救你？”
　　圣天使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神爱世人。”
　　他的神情是一种乌鸦常在教廷军里见到的虔诚的向往，却又比旁的信徒多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乌鸦不认为他是对的。
　　因为那浓郁的墨色逐渐吞噬了人间，乌鸦坐在血海之上，漆黑的眸子就像那浓墨一般。
　　阿弥斯走进了黑雾，再没回来。
　　他常说血海是地狱的尽头，乌鸦盘腿坐着，提不起兴趣一般抬眼扫过围在他身旁的黑雾，轻声说：“你想吞噬我？”
　　他身边方圆半步内，黑雾试探着上前，又畏缩地退回去。
　　“真遗憾啊，”乌鸦起身，墨黑的袍子逶迤坠地，“我们同源。”
　　生自恶意，以欲望为食。
　　自己却无法产生欲望。
　　许是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黑暗气息，黑雾翻涌着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乌鸦去了人间。
　　人们在末日的威压下四散奔逃，背叛，欺骗成为世界的基调，这样的景象他在地狱见过许多次。
　　人间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乌鸦想起了那群口口声声说着“神爱世人”的老对头。
　　出于好奇，他去到了他们的大本营。
　　圣天使们似乎已经为这场劫难焦头烂额，加之地狱已然覆灭，圣玛利亚教堂的防守疏松许多，所以乌鸦很轻易地降落在了钟楼上。
　　在这里，他遇见了“神”。
　　只是很奇怪，老对头信奉的“神”，好像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孩。
　　乌鸦对他升起了浓浓的兴趣，他停止了他的流浪，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大天使长那个离经叛道的计划——创神。
　　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什么会遵守游戏规则的人，在这漫长又空虚的生命中，合该给自己找点乐子，不是吗？
　　乌鸦默默观察着“神”，在他低头祈祷的时候。
　　神赋予他圣洁的灵魂，将世间最美好的品质加诸其身。
　　——这是卢兹的原话。
　　神赐予他这世上最圣洁的容颜，使人每每靠近他时总是忍不住屏息，就像是生怕惊扰了一只偶然停驻的美丽蝴蝶。
　　可越是美丽，乌鸦就越想破坏。
　　他的目光在“神”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久到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那目光里除了一贯以来的恶劣，是否还多了些别的什么。
　　以欲望为食的恶魔，终于也被它侵入骨髓。
　　爱欲是可怕的。
　　乌鸦开始变得贪婪、嫉妒、患得患失，在长久的注视中他逐渐失去了走进黑雾的勇气——他害怕被吞噬。
　　一时冲动，他终于开启了那个逾期的法阵。
　　这是“神”一个人的轮回。
　　乌鸦头一次体会到了名为“痛苦”的情绪。
　　白鸽沉睡的时候，他就在礼拜堂与卧房之间机械地往返，浑浑噩噩，时间一长，甚至开始数自己的步数。
　　一千六百七十二步。
　　心理上的凌迟无疑是折磨人的，但当白鸽短暂苏醒，时间又一次进入回溯——白鸽对他微笑着，就像对一个陌生人那样说出“你好”时，乌鸦竟分不出哪种方式更让他痛苦。
　　这样的历程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每当世界濒临覆灭时，白鸽就会醒来，时间回到末日刚刚降临，“神”法力最为纯净之时。
　　起初乌鸦并不明白这个轮回意义何在，是为了让神痛苦？
　　但时间一长，［造神］计划的真正目的逐渐浮出水面。
　　在一次次时间回溯中，尽管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倒退回原点，白鸽却越来越早地成熟，法阵开启的间隔也越来越短。
　　当“神”生出了欲望，即便羽翼依旧洁白，他的灵魂也已遭玷污。
　　每一次私欲得到满足，乌鸦都会陷入不可自制的痛苦中，但同时他又想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和执刑人，无数次修补法阵，无数次开启，他的手没有抖过一次。
　　这是一场漫长的苦修，是对“神”的洗练。
　　终于，钟声响起，“神”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如果是一千年前的他，乌鸦想，肯定会真的把圣使大人囚禁起来，哪怕就此同世界一起毁灭也无妨。
　　不过那样做的话，他的小天使会生气的吧。
　　爱让他患得患失，也因此学会了克制。
　　他没有也无法阻拦，于是只敢在末日前夕，向使命索取一个也许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当大地被姗姗来迟的阳光普照，乌鸦乌鸦跪在了他从前从不屑于跪的神像前，学着白鸽以前的样子低头祈祷：
　　“愿主保佑你安宁，小孩。”
　　曙光照进，在圣玛利亚大教堂彩色的玻璃窗上折射出绚烂的光，衬得那尊蒙着眼的神像温和而又悲悯。
　　灾厄退去，人们纷纷醒来，阿弥斯来找过他一次，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十分唏嘘：“所以我又是孤家寡人了？”
　　乌鸦专心致志地清理着神像座下的浮尘，闻言眼都没抬：“哦。”
　　圣玛利亚大教堂内一片死气，圣天使们不会醒来了，阿弥斯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敬自由。”
　　乌鸦拂去神像衣襟上的灰，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
　　“敬……我的神明。”
　　地面上的人们逐渐回想起了他们曾经的信仰，也发现最圣洁的朝圣地大门禁闭。有人说，神最虔诚的信徒在此守候。
　　他在等什么呢？
　　有人问。
　　也许，回答他的人有一双很特别的暗紫色眼睛，他懒洋洋举杯，和多年前对着旧友做的动作一模一样。
　　是在等他的信仰吧。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
　　圣玛利亚山脚下的小镇里来了一个年轻人，长发是罕见的银色，在店主人不厌其烦地说起朝圣地的传说时，不同于那些或狂热或虔诚的信徒们，也不像那些不屑一顾或漠不关心的游者，他脸上带着微笑，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或许是他那对盲眼实在令人同情，又可能是他身上那种仿佛经历了很多的气质与他的年龄实在不搭，店主人忍不住问起他的来历。
　　客人微笑着，向着山顶的方向，这让店主人生出一种他在注视着那边的错觉。于是他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
　　他看见，一轮旭日正从圣玛利亚教堂的背后缓缓升起，教堂顶端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信徒们都知道，那是一座钟。
　　据说曾经那场大灾难时，救世主敲响了那座铜钟，于是血海度尽，万物复苏。
　　过于耀眼，于是店主人忍不住遮挡了一下灼眼的光芒，那个奇怪的年轻人却在晨光中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出了酒馆。
　　好像是……履行承诺什么的。
　　后来，不知是谁为这个故事补上了结局——
　　神明在信徒日复一日的虔诚祈祷中复生，走下神坛，然后拥抱了向自己贡上灵魂与爱的恶魔。
　　神爱世人，神亲吻魔鬼。
　　生生不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