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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日落月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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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梁规在街上晃悠,手里一直盘着那只貔貅手钏,心想贺简儒年纪不大,怎么戴翡翠这么老气的东西,他该再张扬些,比如那种细细的金镯子,两只套在一起才好看,一晃起来互相碰撞,叮当作响,衬他的贵气,或者是桃花石鸽子血一类艳色宝石,至少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四平八稳。他这么想着,又开始掂量这只手钏能值多少钱,是卖了还是留着给贺简儒表忠心,让他能多和自己往来。他跑到一家珠宝店里,对那些金银玉石视而不见,神秘兮兮地跟伙计说,要找老板。那伙计看他不像什么人物,便以为他是来捣乱的,要赶他出去。梁规赶紧搬出贺家来,说是替他们家少爷办事的,这次是有好东西,来跟老板问问价。伙计这才注意到他手里那只手钏,刚想仔细瞧瞧,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眼前就金光一闪,梁规将那貔貅晃了一下,紧紧握在手里,说你不配,让老板亲自出来看。
老板是个年过花甲的精瘦老头,从内室里听到了一切,挑帘出来,招招手示意梁规过来。梁规才不吃这套,“我说,老板,您可别打这如意算盘,一进了屋,您偷梁换柱的把戏使得熟,谁说得过您啊不是,您出来,外头阳光正好,也省的您看走了眼。”老板的瘦刀条子脸上挤出更深的褶皱,操着一口山东方言笑道,“贺家,家大业大,怎么,也和刘帮主联手,欺负我们小本买卖人?”
梁规笑骂一句,掌心摊开,亮出那手钏,“您可得仔细替少爷鉴鉴宝,要不然,什么破烂玩意都好意思塞进贺宅了。”这番话,俨然是不理和刘翔亭有关的内容,把自己和贺简儒划归同一阵营,说起瞎话来毫不脸红。
那老板接过伙计及时递来的西洋镜,哼了一声走进阳光下,只一眼,就能断定,这翡翠不是一般成色,只怕是全北平城,也搜罗不出这么一串,不是宫里的赏赐,就没有别的可能性了,缅甸那里,只怕是攒了好几年才将这么一盒,大概五六只手钏的珠子,呈到皇帝面前作为岁供。这不知是如何辗转出了宫,丢了几颗,中间用一只铂金貔貅找补上了。一般翡翠,或制成镯子,或制成耳坠,实在形状不整,也会打磨一二,镶嵌到冠上去,这样打磨成珠子,必是取了原石中极致的精华,价值连城。他颇为敬畏地看了梁规一眼,拿腔拿调地胡乱分析,说这是冰种的,有杂质,不如卖给自己,不给贺少添堵了。随即,他张口要了七十块大洋。
梁规挑了挑眉,隐隐觉得这老板压了价,诓他来着,可也不想计较,心想再压也压不到哪里去,七十块,很不少。他本来已经想答应了,可看着老板略带急切的目光有点疑惑,心想真值这么多?他将貔貅翻过来,平整的一面用小篆刻着三个字。他不认识,就问老板,“这,咋还有字儿啊,念啥?”
老板架上放大镜认起来,“贺……筒,不是,简,简儒。”认清之后又有些疑惑诧异,这是贺家小少爷的名字,恐怕面前这只手钏就是传闻中,贺简儒出世时,孔繁慈亲自来北平送来的贺礼,一只刻着贺简儒的名字,另一只是空白的,只待他成婚,便刻上那女子的闺名。当年这轶事让人津津乐道,还有达官贵人想和贺国盛去结亲家,先把自己闺女的名字刻上去,免得贺家反悔。孔繁慈年轻时抽过大烟,败光了家底,只悄悄留下了祖上乾隆皇帝赏赐下的一盒首饰,他也是心疼妹妹,一半给她做了嫁妆,一半留给自己,后来贺国盛再得贵子,孔祥熙在教会学校念书,自己这边教书的日子是越过越紧,为了让孔祥熙赴美留学,他前头三年亲往北平,拿出那盒首饰里最值钱的一对手钏,换来了贺国盛给大哥贺国昌的一封家书,从此接济了孔祥熙不小数目的银子。这种来头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人质疑真假,梁规该不会是偷了出来换钱的吧?
梁规闻言心下一惊,心想贺简儒这是把对他多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自己,可不能这么让人不明不白地买走了。他诶了一声,将它套回手上,笑得露出小虎牙,撸下袖子盖住手钏,抬脚就走,“诶,您慢着,这手钏儿啊,咱不卖,千金不卖。”
老板虽不甘心,却也不想惹祸上身,只好眼睁睁看他走出了门。梁规迎着晌午的阳光看那只金貔貅,祥兽的眼珠子反出亮闪闪的光,给一整个轮廓和周围两只翡翠珠都镀上柔芒。他扬起一个愉快的笑意,跟在一个小商贩身后,蹑手蹑脚地偷了他一串糖葫芦吃,本想就这么打发自己一顿午饭,结果吃完更饿了,十分想要去把胃里翻腾的酸水倒出来,又舍不得,只捂着胃往贺简儒交代的桥头挪步子,活生生一个效颦的东施。
梁规也是想快点完成任务,在桥头坐了一会,感觉浑身发冷,就蹦起来跑了两圈,把自己运动热了,开始看见个年纪差不多的就喊人家玉师弟,让来来往往的人纷纷侧目,留下了一个此人多半不正常的深刻印象,更有甚者,胆子小的孩子一被乱认,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梁规都道了歉走开了,才将闭着的气舒出来,好悬没把自己憋撅过去。搞得玉师弟刚来,看见有人如此急切地寻找自己,以为是有什么大难要临头,都来不及想想,自己根本得罪不到谁,就被他吓退了,一溜烟跑回戏园子里,跟他的师兄们说,千万别出去,还引得师兄们跟他一起担惊受怕。这中间关肃又来找他算账,暂时逃离了桥头,心里还惦记着万一这段时间里,玉师弟来了又走了怎么办。梁规回来后一直等到起了落山风,自觉没法子跟贺简儒交代,一拍大腿回去吃饭,索性晚上就放了小少爷鸽子。
太阳扒着西山的边缘,半背过身,余晖覆上人间,这座喧闹而暗流汹涌的城,亲手给苍白灰败的街头巷尾搽上胭脂,仿佛一个催促女儿出嫁的母亲。家家户户关起门来,街上人群散去,醉红一片的画面丝毫没有喜气,反而透出说不尽的苍凉颓败,了无生趣。但直须等到明天日出东方,人们被迫起来劳作,奔忙的脚步会掩盖暗处的残忍,再次为北平奏起虚幻繁荣的乐章。
贺简儒在上次遇上梁规的地方等了半个时辰还多,咂摸过味儿来,肯定是梁规这小子是没等来人,没法交差,干脆不见面了。他心里将梁规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再叹一声罢了,这骗子也许只是拿了他的东西,得了钱不干活,很正常,没关系。他转身要往回走,不想让母亲担心。正在这时,关肃从巷尾窜到他身后汪了一声。贺简儒被吓得心脏一紧,连是谁都没看清,直接回身劈头盖脸把他一顿揍。关肃没跑掉,差点让他抓了脸,忙捉住他腕子,“贺简儒你下手太黑了吧!”
贺简儒甩开他的手,冷哼一声,知道遇见他就肯定没好事,翻了个白眼,“关肃……你丫是不是有毛病啊,吓唬我干嘛?”
“跟你扫听个事儿,差点儿给我破了相了。”关肃爬起来搓了搓脸,仔细摸着被他挠出来的,已经鼓起的红痕,检查指尖是否带着血丝,确认了好几遍才放心下来,问出自己关心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梁王八?不是,那个,他叫啥来着?梁规,梁规。”
关肃不是第一天认识梁规,这个时间久到他都想不起来王八本名叫啥。他们是同一年同一日到北平城的,梁规和他娘从沧州来,关肃和关四爷从盛京来,两辆列车停在同一个月台旁,关肃扔了半个吃不了的,已冷硬的棋子烧饼,咕噜噜滚到梁规脚下,他竟然捡起来还给关肃,说你东西掉了。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相遇,梁规见他身边的是男人,估计是他的父亲,当即决定一起走,万一出现意外,关四爷说不定还能保护一下自己的娘,虽然他也知道,他娘的武艺极有可能不比关四爷差。关肃傻乎乎地被他忽悠住了,生拉硬拽地要关四爷先把他娘俩送回家再去安顿自己。后来,梁规十三岁进了刘翔亭的帮派,加上小时候看多了他娘和大哥习武,身手更是非同寻常,关肃已快要制不住他,百招之内难言胜负。昨日是他第一次和梁规大打出手,毕竟,各有利益吊着引着,梁规为了做个独行侠立功,关肃为了他爹和二当家的财路,他也清晰地知道,梁规目前还是打不过自己的,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贺简儒冷着脸,斜睨了他一眼,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语气傲慢道,“关你什么事?”
关肃仰头大笑一声,脑子里是梁规今日在桥头一副神经病的样子,在之前日日感受自己和他脑子的差距之后,不禁感慨这家伙的小聪明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好使,竟然公然在桥头发疯,“嗨呀,我说这小子抽的什么疯呢,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贺简儒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玉师弟一向谨小慎微,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他吓着了,自己哄都哄不来。梁规也真是胡闹,就算是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为贺家做事的,也不应该大张旗鼓地瞎嚎。他分给关肃一个眼神,用胸有成竹的模样掩饰住慌乱,冷笑一声道,“呵,他把事儿给我办砸了吧?”
关肃神秘极了,笑得一脸奸相,卯足了劲儿敲诈勒索他,向他勾了勾手,“想知道?银子拿来。”
贺简儒运了口气,心里迅速勾勒出明日上课前抽空烧掉他功课的计划,白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威胁道,“不想知道,你就等着明儿交不上功课吧,回见了您呐。”
关肃一把揪住他西装外套后背上的衣料,将他拽回来,双手合十拜了拜,做足了虔诚的模样,求他不要跟自己好不容易抄完的功课过不去,自己真的是个读写障碍者患者,不能这么糟践他,很没骨气地全都秃噜出来,“别别别,贺少爷,您消消气,别跟我计较,我就是看梁王八今儿跑到桥头见人就喊玉师弟,魔怔了似的,愣是把小玉儿吓跑了。”
贺简儒被小玉儿这个称呼刺了一下,自己和他相识多年,却是只敢正正经经地称呼他为玉师弟,生怕对方心里不舒服,这家伙倒好,只见了一面就亲密得不得了,自来熟得让人心慌,果然,关外人不是热心肠就是恶土匪,真是一点儿都没错。他指着关肃,冷冷警告道,“我警告你,抓紧离小玉远点儿——也不许叫他小玉儿!”
关肃贱兮兮地哼了一声,那个样子挑衅极了,足够让贺简儒怒火中烧,而他还在小少爷的底线上反复踢踏作死,高叫道,“你不让我就不叫?上茅房不叉腰,服你个……”
“关肃!”贺简儒一脸杀气,眼底的怒意已经能把他烧成灰儿了,心里暗道,你功课别想要了,就在走廊里站一天好了。而他脑中忽然转过一个可能性,如果关肃能真的就这么一直对玉师弟好下去,也算是了了自己一桩心愿,算他干了件好事儿,弥补弥补他的缺德行径。他继续吼道,“你再喊一次!”
关肃还就不吃这套,贺简儒越是被自己气得跳脚,他就越是有成就感。看着体体面面规规矩矩的少爷跟自己脸红脖子粗地骂街,用他根本不在意的功课威胁,心里就美得冒泡。他继续惹着对方,“小玉儿,小玉儿!我就叫了!”
贺简儒一听见他叫小玉儿,心底的火儿就腾腾地冒,明知道应该让关肃对玉师弟好一点,却是忍不住地咬着牙。他把脸一黑,一甩头撂下人就走,背过身还不忘继续使用激将法,“关肃,你有本事就叫一辈子!要是让我知道,你以后的行为配不上今天叫出来的小玉儿,我不会放过你的!”
“谁怕谁啊!还放不放过我,用得着嘛你!你是谁啊!我这辈子就罩着他了!怎样!”关肃对着他的背影梗着脖子叫嚣。
贺简儒没回头,快步离开。走到关肃看不见的地方,他仰起脸眨了眨眼,清去眸中还不叫泪的水汽,重新看清漫天阑珊晚照。云红极了,西山掩着夕阳的脸,好似给她蒙上盖头,在投入夜的怀抱前,拉着手做最后的叮嘱。他的瞳里是黄昏时的天,光拼尽最后的气力将他的眸色剥蚀为棕褐,熬红了自己的双眼,也等不来寺庙里的一声晨钟,耀不下他目中的一滴泪。终于,迟暮的金乌坠入月夜的罗网,放弃这个薄情的人间,这个多情却似总无情的人,梳理自己的白发,留待明日重获新生。他扬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小玉,我知道关肃极有可能不当真,但是,但是万一,万一他当真了,我就可以放心了。关肃,你了了我一桩心愿。
此时,关肃还不知道贺简儒给自己压了个千钧重担,以为自己成功地气到了他,洋洋得意,心情颇好地望着晚霞已然消失殆尽的天际,决定不管关四爷的晚饭了。他不是说什么一个馍块子就顶饱吗?不如自己出去玩玩。于是他转身往反方向,一路摸到了戏班子里。
戏班子里给徒弟们的房间很是简陋,而这位师父只有三个徒弟,一来是因为名气不是特别的大,二来是因为这戏班子是刘翔亭属下的,不是很清白,平日里唱唱戏,供军阀富商取乐,再腾出些房间让他们谈谈“生意”,已经够用了。玉师弟上头有两个师兄,一个名云,一个名月,师父说要凑个“云蔽玉轮,月弄清影”,一直凑不上来,就拿自己儿子顶上了。师父名叫柳玄昭,少班主是柳倚晴,这个名字取在柳玄昭收徒之前,所以也算是没凑上。柳倚晴比玉师弟还要小,四月初二刚过的十岁生日。他极为喜欢月师兄,一口一个月哥哥,而玉师弟和云师兄只能被规规矩矩地称呼。事实上,柳倚晴既没天赋也不学唱戏,师父也没逼过他,只告诉三个徒弟,以后看在师父的份儿上,要护着这个小弟弟。
整个屋子在北平的倒春寒下略有些冷,窗子上也是糊的纸,并没有琉璃,更是挡不住渗进来的寒意。大通铺底下烧炕的炭冒着微弱的热气,玉师弟趴在一张小凳边,后背尽量凑近炕前墙,使自己不至于太冷,伸手反复比划着贺简儒教给他的玉字。月师兄躺在棉被里瑟瑟发抖,嘟囔着玉师弟可真是不怕冷,快点上炕也好一起暖和暖和。
关肃一向是做事不考虑后果的,捅破了糊窗子的纸也不会想想里面的人会不会冷,明天发现了会不会找他,自己会不会挨骂——统统不过脑。他将眼凑在窗纸前,瞧得模模糊糊的,还是云师兄趴在床沿问他在画什么,玉师弟回答是一个字,玉字,关肃才能他确认他在,随后像小猫儿一样敲挠窗棂,吸引他的注意力。云月二人已捂暖了被窝,被子之外的地界都是远方,自然是玉师弟去看情况。他不知外头是谁,披了件短褂子就出去了。
关肃见他出了门却还在门口张望,显然是又看错了方向,就跑上前去拍他的肩,“嘿,不认识我了?小玉儿。”
玉师弟和贺简儒一样被吓了一跳,心脏都猛地缩成一团,一口气哽了一下,差点没舒出去,手臂上肌肉都已经收紧了,只是克制着没打他,“关肃……关兄?”
关肃见他认得自己,眼睛都亮了,一个高兴,忘乎所以,咧开嘴伸臂就要抱他,“诶!小玉儿!给哥抱抱——”
玉师弟微微抿了一下嘴,闪身往后退了两步,尽量缓着语气问道,“这么晚了,关兄有事找我吗?”
关肃扑了个空,心里有些不痛快,想着这北平城里人怎么都这么疏离,不好不好。他撇撇嘴,抱起膀子眯眼道,“打唠呗,没事儿还不能找你了?”
玉师弟皱起眉轻咳一声,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怎么就能摸过来找到自己,而且自己跟他也不算熟,这么自来熟,实在是……他已习惯了对万事漠然,不禁对这灼热的好意退避三舍,感觉自己无福消受。
关肃听见他咳嗦,赶紧上去拍了拍他的背,顺着他的气,一副关切模样,“咋的了这是,着凉了?哎呀,就一件儿褂子啊?穿这么点儿就出来耍呼,该呀。”
玉师弟被触碰的时候脊背一僵,除了师父和师兄,从来没有任何自己不熟悉的人来碰他,又未直接挡开他,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升起,在腔子里憋得眉梢直跳,“……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起了晚风,关兄当心着凉。”
关肃拉住他下臂,一把将他捞回来,拽了个踉跄也没注意到,嘴上还问他,“咋才来就要走啊?根本不晚,多唠会儿呗,唠一块钱的!”
玉师弟稳了稳心神,再抬眼时,望进他那双带笑的杏仁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意识到这一事情后才找补着往回圆,“那个,关兄,可以是可以,就是吧,明日还要起早练功,我回去晚了吵到师兄睡觉也不大好,关兄你看这……不如换个时间,再唠这一块钱?”
关肃也真不愧是关四爷的亲儿子,一点不给他择日的机会,就要撞日,就要想起一出是一出,张嘴就怼道,“怎么婆婆妈妈的,说个话整可复杂,听着都累挺。走,咱俩去昨儿那个桥那儿,凉快。”
玉师弟扯了扯嘴角,刚才还说他穿的少容易着凉,现在又要贪凉快,嘴里光是跑火车,真不知道应该听哪句。他刚想往回走,就被关肃抓着腕子拽离了戏院附近。可二人当真走起来,离桥头还有一半的距离,关肃就嚷嚷着累了,要歇着,不走了,玉师弟也只好由着他,找地方休息。关肃后头这些步子都迈得斜腰拉胯的,实在是走不动了,便要就地一坐,还是玉师弟拉他,说这样不好,脏了衣服事小,生病事大。
关肃灵机一动,绕到一间屋后问他,会上房吗?这就难死他了。他再次找到优越感似的灿烂一笑,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摩拳擦掌地活动筋骨,“别吹着——啥都不会咋成,来,我教你。”
玉师弟拢了拢前襟,低头沉吟一下,还在思考怎么婉言谢绝,只听得咸菜缸上的木盖桄榔一声,关肃已经在房顶上朝他吹口哨了,“你上来呀!今天月亮可清楚去了!”
从玉师弟的角度看,初升的月亮被房屋挡住了,天上擦着薄薄的云雾,似是深沉海面上拥起的浪花,蹙着雪白的泡沫,给那令人见之生畏的大洋平添一丝亲人的活力。他从不懂得什么“月是故乡明”,只是在每次望向天际时,感觉这月好美,美得令人愧疚。因为月的美好不需要人们付出任何代价,它就在那里,直须抬头。这世间,功名利禄,红被紫蟒,乌纱雕梁,声色犬马,哪一个是平白入怀的呢?没有啊。唯有这风花雪月,真诚地在那里,就在那里,如同等待曾经那些仰望过,对酌过,打捞过,悲悯过的诗人一样,等待着奔波的人们,从自己身上读到一分相思,抚慰心中感愧。这一刻,被月光抱拥的众生,平等又平凡,他们都是被围困在这座城里孤寂的游魂,莫衷一是。于是,他竟萌生了一种上去看看的想法。他朝关肃问道,“这是怎么上去的?也太高了!”
关肃教给他,把脚边的花盆搬开,然后踩着咸菜缸往上爬。临门一脚,玉师弟没劲儿了,却是骑虎难下,不敢往下退,“关兄……我,没劲儿了啊……”
关肃俯下身,趴在房檐边缘伸出手,“把手给我!”玉师弟死死扒着台沿,闭着眼不敢往下看,双腿直打抖,脚下发软,“我不敢……太高了!”关肃主动拽住他的手腕,向上使劲地拽,“别往下瞅!拉住我,腿用力!三二一走——”玉师弟把心一横,使出全身的劲儿,一蹬右腿,在关肃的拉扯下爬上了房顶。
上去之后,他就恨不得捶关肃一顿。月亮全在云里!关肃骗人!而被恼了的那位忍着笑,揶揄道,“小玉儿,你怕高啊?”
玉师弟余惊未平,炸起来的毛还没顺下去,听到关肃这样说话,这股火儿腾一下就上来了,瞪圆了眼睛怒道,“关肃你骗我!”
关肃从来没听他这么大声地说过话,一双狐狸眼里满是斥责之意,就觉得他这副样子特别好玩,更想笑了,还要忍着笑把刚才的谎圆回来,“不是,云走的快,刚才,刚才清楚。”
玉师弟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行。”关肃看他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个行字,不禁朗声大笑。
玉师弟被他笑得脸热,“关兄有意戏弄我。”月色下,关肃掐了掐他的脸,让那抹红晕更加明显,“生气啦?”玉师弟极其不习惯别人触碰自己,所以更生气了,赌气道,“没有,我是不敢。”“没有就行,哈哈哈哈哈。”关肃没察觉他话里有话,还是笑。玉师弟抿了抿嘴,也有点被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