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再遇梁规 ...


  •   关肃家住城西,今日从胡同里追着梁规一路跑到城中,还是让他给跑了,垂头丧气地往回溜达,回家里天色就已经晚了,一想到老爹不会自己整口吃的,又加快脚步往回走。紧赶慢赶,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推开了门,就见老爹关四爷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他心底一紧,立马扮上委屈推卸责任,“爹,今儿我都逮着那陈三儿那小子了,愣让刘翔亭帮里梁规个兔崽子搅和黄了,这事儿,他不赖我啊。而且,而且爹啊,陈家要是有刘翔亭护着,今儿是梁规,我认识的就没大碍,明儿要是一大伙人,您亲儿子我小命不保,咱惹不起就算了吧,啊。”

      关四爷闻言撂下茶杯,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梭形的眼睛里寒光毕露,两撇胡子下的唇抿成一条线。他年轻的时候在山寨里,乃至盛京,在相貌俊俏这一方面都是最为有名的男子,可谓龙章凤姿,甚至官府在见到他画像的一刻,大老爷都忍不住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如今也是上了年岁,再过生辰便已年过半百,四十一枝花也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身材尚未走形,脸先有了坍圮之势,华发丛生。随着玉颜蒙尘,整个人也看上去威严多了,不像年轻的时候,换身衣服就让人不敢相信他是土匪,倒终于遂了他的意。此刻,这双眼把关肃瞧得直发毛,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才叹出口气道,“老子也没盼着你办成事儿……倒是回来这么晚,不知道早点做饭,让老子吃啥,喝啥,早知道你不顶事,前些日子就该把你娘接过来,省得饿肚子。”

      关肃咬了咬嘴皮,回头看一眼已升起的月,略估一下现在开始埋锅造饭,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得出个数之后,眉就拧起来了,揉揉自己扁下去的肚子,拐弯抹角地谴责他爹过于抠门吝啬,“爹啊,您就舍不得出去吃?这会儿现捅炉子可慢着呢,吃上饭可就恨不得一杆子给支到半夜去了,马无夜草不肥,您可当心吃撑。”

      关四爷把老脸一垮,摸索着拎起拐棍,握在手里一挥,作势要抽他解恨,骂骂咧咧地催促道,“哪儿那么多话!娘们儿唧唧,婆婆妈妈的,出去吃饭不要钱啊!你连这么点儿小事儿都办不成,还咋指望你成大事养别人,让你把饭做了还这这那那地瞎矫情,能干干,不干饿着!老子自己找个馍块子也就对付饱了,早知道不等着你!”

      关肃见状赶紧抹了把额上方才跑出来的汗,去生火做饭堵上他爹叨叨个没完的嘴。炉子捅着了,馒头溜上了,他又不知该做些什么菜给亲爹吃得满意一点。这一个礼拜里,什么酸菜白肉,山药炒藕,芥末墩儿,乾隆白菜,肉沫茄子等等等等,北平菜和东北菜加起来,只要他会做的,就全都给关四爷下了一遍酒,今儿也是实在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了。地窖里最多的就是冬天没吃完的萝卜白菜,随便切一切再拣两片五花肉炖一下,糊弄一下也就完事儿了。谁让关四爷一直唠叨个没完,做什么都不满意,想吃血肠?别说北平根本没有这玩意儿,就算是有,他也不给下锅!门都没有!

      等到饭菜上桌,关四爷皱着眉瞅了一眼炖得乱糟糟的一盆萝卜白菜,用筷子扒拉了一下浮在上面的那两块五花肉,和关肃面面相觑。关肃梗着脖子,表示自己饿了,时间太紧,发挥失常,不能赖他。关四爷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将满肚子的牢骚都憋了回去,心想今儿确实是任务艰巨,怪不着他,说不定孩子还受了什么惊吓,这个时候再不满也别发作了。夹起一口萝卜块,嚼了一下,被里头迸出来的咸水呛了一下,忍着嗓子眼的痒意轻轻咳了咳,挥手让关肃也坐下吃饭,不用管自己,心里啐这小子未免也太糊弄了,放了盐再放酱油之前都不知道尝一口,打死卖盐的。仓促拿过酒壶问道,“酒碗呢?”

      关肃刚拿起筷子就撂下,又回厨房找了一圈儿碗柜灶台,一拍脑门儿想起来那天三大爷下山,跟他爹好好喝了一顿大酒,喝上头了要摔碗壮壮豪情,谁拦都不好使,回来道,“爹,您上回喝大了非要跟三大爷喝摔碗酒,都给碎了,现在咱家没这家伙事儿,您就别喝了。”

      关四爷上次绝对是喝断片了,对于当时的细节一个都记不起来,只有一些第二天酒醒之后收拾残局,对着一地碎瓷片迷茫的记忆片段。他捂脸闷闷噢了一声,撤下手道,“拿饭碗吧,凑合凑合。”

      吃着吃着,他自己喝得高兴,酒劲上来,就开始劝关肃喝酒,说尝一口,醉不了。关肃一万个抗拒,想想他爹被二当家灌多了抱着桶一边吐一边睡的场景,就脑瓜子嗡嗡的,“这酒到底有啥好喝的啊……”关四爷脸上已有些泛红,舌头也略大了,“让你尝一口,磨磨唧唧的。”关肃皱着鼻子端过酒碗,忍着那股辛辣劲儿,喝完了一碗底儿的二锅头。

      贺简儒那头儿,在外头的店子又淘弄来了一柄折扇,上头是仿梅庵先生董鄂铁保的行书,还略带馆阁体之遗风,写下的稼轩词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越看越是欢喜,心想下次要教玉师弟写这句词,这里头的字都不大复杂,他聪明,学得会。他口中反复哼着长调《戚氏》中的一段词,一路行至天色渐晚,逛够了钻进巷子往回走,迎面那来人走路有些急,身量不大,却将步子迈得虎虎生风,一点都看不出是那种有什么要事的急促,反而有一种健步如飞的轻盈之感。贺简儒发觉那人的衣着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看他愈发地走近了,便缓下脚步微微侧过身,给他让路,可真正相遇时还是让对方撞了个趔趄。

      “看路吗!”那人厉声道,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磁性却不低哑,不知是否是因为愠怒,吐字十分清晰有力,尾调里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到口音,似乎是冀州人士。他的身量比贺简儒高大出些许,是和关肃差不多的,巷子里没有街灯,需借着月色打量,而他的面孔又完全隐逸在阴影里,辨析不明,倒是能看出来,他的头发似乎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修剪过,垂在眼前的额发被夜风轻轻拂动,柔和了整个人的冷感。

      贺简儒哪里是轻易道歉的人,顶着这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一把拉住他的臂弯,要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沉声道,“明明是你撞了我。”

      夜幕里,他一转过身,迎着月亮洒下的柔芒,五官清晰起来,一阵风过,掠起挡在他双目前的刘海,让贺简儒看清了。他这双眼眶一直微微泛红桃花目,微张着嘴探出头的小虎牙,还有这身黑衣服,帽子上绣着的翔字,不就是那会儿关肃追着骂的少年?不过是他和关肃互相辱骂,加上逃窜慌张,破坏了这张脸上不符合年龄的狠戾之气。本应柔情万种的双眸里时时闪耀出裹挟着精明的野性,却在扫到贺简儒这身行头的一刻缩回瞳孔,只剩下一半怒意一半迷茫。贺简儒突然又觉得他很陌生了,于是试探着问道,“你是梁规?”

      梁规皱紧眉头,对于这公子哥一下子叫出自己名字这件事感到十分不安,算是承认地问他,“你是谁?为什么认得我?”

      贺简儒见自己没认错人,立刻没了火儿,上挑的眼尾里盛满了笑意,将他胳膊上的衣料抓得更紧了,语气明快道,“还不是关肃,在胡同里追着你骂,一路人都听着了。你是刘翔亭帮里的?平时别戴着这帽子招摇啊,当心他仇人一枪,啪……得惜命啊。”

      梁规揉了揉眉心,闭起眼睛低声骂道,“关肃他大爷的……你是谁啊。”贺简儒闻言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的下摆,先笼统回答他,自己是贺家的人。他这才下死眼打量了一下对方,面前这人一身西装,头发用油膏服服帖帖地梳起,神态自如,透着一种教养良好的君子贵气,胸前口袋里还插着叠好的手帕,刚才抓着自己的小手还挺有肉,白白嫩嫩,好像个小水球儿。他一挑眉,决定从他身上刮下来点儿金沫子,故作轻佻道,“贺家的,少爷吧?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不怕被拐?”

      贺简儒噗嗤一下笑了,凤目微眯,却闪出寒光,声音里写着做作的好奇与挑衅,“你想拐我?行啊。”

      梁规被他眼神里面的镇定弄得一时语塞,旋即觉得自己不能被一个少爷逗没话儿了,刻意借着体型优势搭上他的肩,“绑了你,我能要到贺老爷子多少钱啊?”

      贺简儒伸出食指晃了晃,手指不算短,却像个小萝卜,丝毫没有威慑力,而说出的话就足够让人顺着他的思路跑下去,“一百块,大洋,才不是一百两银子。”

      梁规隐隐感到,要是想钓着这位小少爷,必得示弱,不能让他这公子哥产生那种我不如人的危机感,否则极其容易话不投机,所以在这场暗流汹涌的高门大户与精明世事的市井九流之间的博弈里,自己不能比他更聪明,所以决定扮猪吃老虎,明知故问道,“怎么着,在老爷子那儿,掌上明珠不值一百两?”

      贺简儒捕捉到他眼底那些野性聪敏的光芒突然消散殆尽,便知他是故作弱势,想让自己亲口说出这句威胁,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你丫见过钱吗?一百块,找人毙了你,剩下的打发刘翔亭,够了。”

      梁规让自己搭在他肩上的胳膊一僵。

      “行了!装什么傻!”贺简儒一下子戳穿他,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需要对方让着,是一定比梁规更智慧的。他突然想起来下午和玉师弟说要找人等他,不怀好意地溜了一眼梁规,“你不是想挣钱吗?我给你个差事啊。”

      梁规被戳穿,倒也不恼,对方毕竟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年,没有在这最真实的苦难人间滚过一遭,斗不过自己的,只撂下手,防备地抱在胸前,目光里再次溢出危险的意味,不说是不是自己缺钱,而是反问他,“少爷想买我?”

      贺简儒打了个响指,口中蹦出一句梁规听不懂的洋文,从自己左腕子上撸下一只金兽翡翠珠手钏,最中间是个小貔貅,翡翠是上好的玻璃种,水头极足又起莹,有几颗含着少量的纤维晶体,那貔貅也并非是纯正黄金,而是铂金所制,底座用篆书刻着他贺简儒的名字,是孔繁慈在他出生时送去的贺礼,应是一对,他平时只戴一只。金光碧彩交相辉映,尽管是不懂行的,也能看出价值不菲。他将手钏套在梁规腕上,摆正貔貅的位置,“你呢,负责每天去桥头等人,他跟我差不多大,看见人就只管喊玉师弟,谁搭理你就是谁。”

      梁规的目光粘在贺简儒的腕子上,只觉他身材匀称,小手长成这个样子,连带着腕子都有肉,一摘下手钏,就能看见那翡翠将他的皮肉压出一个一个的小圆坑,倒是可爱。他强行收回注意力,端详了一下那貔貅,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能值多少钱啊?”

      贺简儒摆摆手,不以为意,云淡风轻道,“赶明儿你找个懂行的问问,别去当铺就行,拿着吧。”

      梁规晃了一下胳膊,珠子互相碰撞发出微响,“您可真是阔气,我这跟您一撞之缘,就舍得给我这么个厚礼,行,义气,够意思,这活儿啊,我接了。”

      贺简儒对他的话没做回应,只是报以哈哈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天,月亮有半个隐在云里,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可能还在屋里等着他瞎担心,就赶紧向他道别,“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你也别一个人走夜路。”

      梁规不知他是客套话,以为他是关心自己,语带得意道,“谁敢劫我啊?你们这些有钱人啊,还总得担心有危险的事儿,不像我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就没这些操心事儿了。”

      “回见啦。”贺简儒平日里本不喜欢被简单地划到纨绔子弟的行列里去,此刻听梁规这么说话,倒一时没感觉有什么问题,也许是他本就了解如梁规这般的人的想法,没必要去纠正解释,他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就是了。他微笑着退后两步,转身离开。

      “诶!”梁规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即将离开的金主,赶忙高叫道,“你还没说你名字呐——”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见梁规没有走两步到自己跟前的意思,就隔着几米的距离朗声道,“我叫贺简儒,祝贺的贺,简单的简,儒雅的儒,可记住啦!”梁规点点头,贺简儒也再转过身,挥了挥手示意,什么都没再确认。他目送对方转了角坐上黄包车,才离开巷子。

      贺简儒在贺宅门口下了黄包车,给车夫付了钱,将手里的折扇交给迎面来迎接自己的小厮明烛,向管家询问父母各在何处,得知父亲在书房看账目,母亲在自己房间里后,决定先去跟父亲说了会子话。明烛低眉顺眼地在他身后跟着,贺简儒也没有什么话。

      明烛姓傅,叫傅酋,是贺简儒这次回北平新收的小厮,他如贾宝玉一般,一听说人家原本姓氏,当即吟出一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给他改名为明烛。明烛本已被大少爷贺简佛看中,要带去法国,能留给家中老母和弟弟一笔钱,可只因贺简儒一句话,又只得留在北平。明烛本就比贺简儒大一岁多,又生得健壮,好似个黑铁塔,面相极凶,走在他身后就兼备了保镖和仆从的功能。

      他们居住在祖宅中,贺府两个字是道光皇帝御笔亲书,其楷体圆润秀朗,化欧体的劲峭为凝厚沉稳之态,浑穆大气,且难得没有其他书法作品中刚劲不足,略显绵软的缺陷,只给人以沉郁顿挫之感。一进院子,二进院的右侧门口矗立着一整块山石,上头刻的是胡林翼题写的“爱人当以大德,不以私惠”,足见其门楣光耀,贺老爷子贺国盛的房间在二进院子里,穿过长廊,紧邻主室的左侧第一间便是他的书房,贺简儒让明烛先回房去告诉母亲,再等一盏茶的功夫,自己很快就到。明烛应下去回话,他也非常守时,只陪贺国盛说了一盏茶的时间,简述今日见闻,并对他能同意自己去见玉师弟的事情感谢一番。

      时间一到,他立即叮嘱父亲,身体欠安就不要熬夜对账,让母亲担心,贺国盛低低哼了一声,权做回答,他便起身告辞。出门走过长廊,见对面母亲的房间并没有燃上烛火,便知她还在自己那里等着,抬脚再入一进院子,来到自己房门前。

      他是贺家主母孔繁惠的幼子,大哥已经去了西洋留学,大姐出嫁,大太太身边,就只剩下贺简儒一个了。这时,孔繁惠还在等他,见人进了房门,挥手示意明烛倒茶,问道,“儒儿今天回来得晚了点儿,没遇上什么事儿吧。”

      烛火因他动作带起的风跳动着,映在孔繁惠脸上,照清她的端庄优雅。如果说起贺国盛至今依然与孔繁惠恩爱的原因,少不得有风姿不减当年这一条。她不管出不出门,是否见人,都会将自己打扮得妥帖大方。孔繁惠底子便好,唯有一对剑眉与整张温婉贤淑的脸格格不入,所以她平日都会剃去眉毛,用眉笔重新画上细细的新月眉,唇上点些口脂,就能衬得保养得宜的皮肤愈加白皙,虽是已不见水光致致的青春光彩,也足够婉约动人。如今为了凸现主母的身份与贺家的地位,那一头缎子面似的长发已剪到齐肩的长度,再烫成卷发,配上红宝石的耳坠,华贵之感更甚。

      贺简儒脱下西装外套,递给明烛,让他马上去检查上面有没有墨迹,如果有就去清洗,又解了马甲的扣子坐在她身边,安慰道,“娘定是又在这儿胡担心了,什么事儿都没有。方才去爹那里,他还在对德国医院那儿吗啡的账,还有一沓子呢,肯定又是奔着天亮去的,您待会儿可得劝劝他,要不然这身子啊,肯定是熬不住的。”

      孔繁惠不由得蹙紧眉头,一想到贺国盛的胃病和眼疾就十分担忧,他自从接过了贺家就不管不顾地拼命工作,只求挽回即将在动荡中倾覆的家业,这一口气吊着他,熬过了整整四年,于是,在贺家在北平站稳脚跟东山再起之后,贺国盛大病一场,尽管是调养至今,春秋鼎盛的年纪,也已是缠绵病榻,若再拖着病体苦苦经营,只怕是会折损自己。她问道,“你爹戴镜子了吗?烛火点得够不够亮?你方才去的时候,他有说今晚要全部看完吗?”贺简儒无奈地笑着看她,她便也摇头笑叹道,“有什么好问的……说什么他都不听,好了,娘知道了。”随即,她不想让贺简儒和自己一起在一片愁云惨雾下,转移了话题道,“去见过小玉了?娘跟你说,可千万别让你爹知道啊。他可最在乎清誉了,这话咱自己说,你艺枫妹妹的娘华氏,现在都不敢叫她三妹子,华氏就是因为被街里街坊的闲话,说她跟以前的恩客有来往,就被你爹给打死了,其实没得实证,连带着艺枫那孩子,刚满月的时候滴血认亲后才留下来的,要不然也就溺死了,你可不能落人口实啊。你大哥,佛儿他就算是回来,十有八九也是去做官,只有你能接的住咱家,你可千万……”

      这段话听得贺简儒耳朵起茧,索性今日便告诉她真相,“娘,娘您听我说,您想想,谁瞒得过我爹啊,他早就知道我去见小玉的,他说,只要不把他带回家来让人说闲话,是不会管我的。还有啊,华氏的事情既然是禁忌,您就不要提,日日拿她吓唬人,也不嫌晦气。”

      孔繁惠一愣,反应过来,贺国盛那般谨言慎行的人,只怕也是上了年纪,耳根子软了,心也软了,只要儿子能高兴,也不用管旁人如何嚼舌根子,只一味纵容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抻臂将贺简儒搂进怀里,“爹娘都是想让你高兴罢了,他能如此,自然是好,若是有一日他阻拦你,也别跟他拧着劲儿来,听见了吗?”

      贺简儒不理后面半句话,只强调道,“可高兴了,小玉也是。娘你知道吗,小玉可聪明了,教他写字,那是一学就会,诶,明烛出去还把我扇子拿走了,我今儿买了个扇子,上头字题得不错,词也好,是稼轩的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字还都可以一学,不是特复杂,小玉肯定能学会。”

      孔繁惠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事实上对他往后的终身大事极其不安,她很怕贺简儒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喜欢玉师弟,自己亲儿子嘛,亲娘最了解,他若是对某个人表现出喜爱之举,多半是有什么目的,可若是真的动了心,也会不顾一切地去得到。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舍下什么去换一个人,不算坏事,可如果那个人是玉师弟,她也真心地替他不值。如果这些都是少年心性,年少轻狂的荒唐还好,最可怕的是贺简儒并不轻狂,他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就更加不好控制。此刻,她缓着语气道,“高兴就好,娘希望你们天天都能这么高兴。”

      贺简儒脑中闪过了关肃那张脸,心中一万个不痛快,咬了咬唇,坐直身子,和她拉开两分距离,抱怨起关肃的胡作非为,“可说不得,高不高兴的,见着小玉高兴,见着关肃就一肚子的火儿。那小土匪,遇上他就没好事,今儿不光逃学,作弄先生,打了陈三少爷,还敢跟小玉瞎聊扯,跟人追打碰了我,差点儿让墨水染了我这新衣服。”

      孔繁惠一听这话,就不自觉地说教起来,“儒儿啊,他就那个出身,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倒是陈三……陈家也是实业大族,不过陈三的直系跟咱又没往来,不用管他。再说了,一身衣裳算什么,而且啊,儒儿你要知道,小玉再好,也只是个唱戏的,一时玩乐可以,别太动感情了,他肯定不能……”

      “娘——”贺简儒打断她。

      孔繁惠立刻打住,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你还小,不着急。”

      贺简儒眼见这误会大了,拉过孔太太的手解释,“什么跟什么啊,我跟小玉不是娘想的那种啦。小玉呢,特别好,但是他就如您说的,他是个唱戏的,对咱家没助益,只有败名声的可能性,儒儿也许这辈子不会婚娶,不是因为喜欢小玉,是因为不能耽误别家的好姑娘,也让自己憋屈着。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真的那么喜欢他,小玉也不会进贺家的门。他对自己的身份和咱家的门户太介意了,他不是像娘想的那样,他一点都不想这么做,我跟小玉真的只是朋友,我会给他找个更好的人,他不介意的,喜欢的,能让他真正高兴的,不需要他谨小慎微的,这些啊,我做不到。娘你就放心吧。”

      孔繁惠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儿,你大哥是没指望了,等你爹把这家交给你,到时候只要别败了,小玉什么的都不叫事儿。”

      贺简儒哭笑不得,“谢谢娘,小玉啊,他不适合这深宅大院,我不会那么做的。您也挺了解我的,就相信我行不行?”

      孔繁惠听完他解释还不够,听了保证才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望了一眼贺国昌房间的方向,“不早了,你休息吧,娘去看看你爹歇了没,晚上看账目可伤眼着呢,至少让他喝了药把镜子戴上。”

      贺简儒也起身将她送出门,唤过明烛,低声道,“我另一只貔貅手钏在哪儿。”

      明烛转身去柜子里取出一只首饰盒,“小少爷,在这儿呢。您找它做什么?”他的视线落在对方空空荡荡的腕子上,惊呼道,“小少爷!那个是丢了吗?!”

      贺简儒想着母亲应该还没走远,赶紧给明烛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闭嘴,“你瞎吵嚷什么,没丢,没丢!是,是给朋友了。”

      “是玉师弟吗?”明烛低着头,试探着问道。

      贺简儒将手钏套在腕上摩挲几下,“这不该你知道,下去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