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番外之莫子轩 ...
-
我的名字，原先并不叫莫子轩。那个应当是我母亲的女人，在生下我之后叫我“轩儿”，这个名字陪伴了我五年，带着无法擦干的咸泪，贴在我的脸上，很难受。
自打一出生起，我便知道我与别的孩子是不同的。我有一双湛蓝的眼睛，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背上的两块肉瘤一样的翅膀。刚刚生产完的母亲抱过我，脸颊贴在我的面庞上，告诉我，我是白鹭与人类的孩子。然后她用灵力化去了我的羽翼，让我见到了那个所谓的父亲，。面容俊朗，但我却看到了他那双蓝色眼眸所有温文尔雅背后的凌厉。
最初两年的日子很温馨，父亲母亲都极其疼爱我，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日出日落，母亲远远地看着，然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悄悄摸到我的房间，教我归纳吐息。我的父亲会将我捧在手心里，他会亲手给我制作木马，他让下人为我放纸鸢。母亲温柔地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在我扑向她的时候一把搂住我的身子。他吹箫，她起舞，我以为人生就会像这样，幸福地细水长流。
那时我背后的翅膀还没长羽毛。一日，我的母亲抱着我冲进了一件香味浓烈，挤着一堆女人的地方，然后在一间被称为“雅阁”的屋子里，我见到了我的父亲。母亲看父亲的眼神很恐怖，她用剑刺入了他的胸膛，然后带着我哭着狂奔而去。我不知道母亲为何要这么做，更不知道父亲当时眼中所闪过的隐藏在痛苦之后的神色。只知道，我俯在母亲肩膀上往后看时，那从父亲胸膛中喷洒而出的鲜红液体，似乎有些像他当初挥笔而下的泼墨山水画。不过那颜色却是红的，红得让人只觉得触目惊心。
我的世界开始失去了“父亲”这个称谓。母亲带着我离开了那個叫弗地的地方，一路漂泊，而她也从未忘记让我每日习武吐息。有时候我看着路边小贩吆喝着叫卖的红色串起的果果很是眼馋，我看到其他孩子的父亲母亲抱着他们，买上一串，然后那些孩子一脸幸福的样子。我却从不敢问母亲要钱买。
似乎是我特别有练武的天份，我的武学不能说是一日千里，却在打坐凝聚灵力这方面做得极好，让母亲很是满意。她偶尔会提起她的来历，提起那似乎极为神秘的鞍赞，提起她所属的白鹭一族。
母亲长得极美，跳舞的样子像足了在水边对镜相望的白鹭。哦，她就是一只白鹭。偶尔有浮垮的男子垂怜她的美色，却无一例外地被母亲削去了手脚，却不理会我害怕地躲到她的裙摆后面。她说，这世间就是弱肉强食的，特别是人类的世界。
她常摸着我的脑袋望着远方，然后说：“轩儿，看人，必要先从眼看入心。”
她说，“轩儿，记得要让自己变强，我的轩儿是最强的。”
她还说：“我的轩儿要温文尔雅，那才是我的好儿子。”
母亲说过的话，我终不敢望，铭记在心。
没有父亲的日子，她不再隐藏我的翅膀，却时而皱眉说，怎么还没长出羽毛呢？然后我长出了灰色的细细容貌，很痒，她就摸着我的脑袋告诉我，我身上有白鹭的血统，以后会有一双洁白似雪，完美无暇的翅膀。
我问，为何一定是白色的呢？那要是黑色的呢？
她笑我傻，说，因为白鹭一族，只有白色的翅膀。
我又问，那万一是黑色和白色的呢？
她严肃地堵住我的嘴，嗔怪道：不许乱说话！
我疑惑。她又喃喃地说，千百年前，也有一名长着黑白羽翼的兽人。黑白极端，他便拥有了常人无法匹及的强大力量。后来，这人成为了所有族类的威胁，因为他太强大了，无论是人类，还是兽类，都容不得他。那一场杀戒，惊天动地，他是一个灾难的象征，不顾一切地要毁掉一切，毁掉所有人，所有兽类，所有草木。
母亲极其地喜欢美好的事物，特比喜欢白色。她虽不喜欢冬日的寒冷，却爱极了那一地的雪白。为了我的翅膀，她费劲了心思，甚至把一部分功力强硬地传给了我。我也从未想过，背后的两枚肉瘤会长出一双不同颜色的羽翼。
那是一年盛夏，我就快四岁了，小身板儿见长。一日，我忽觉母亲许久都未细细抚摸我的小翅膀了，便自己将手极力探到身后去摸，却摸到了一些比灰色细毛较为坚硬些的羽毛。我高兴极了，借着风力小跑着到屋里找母亲。
至今，我无法忘记母亲看到我那双翅膀的震惊。我以为她不过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我错了，她突然便得疯狂，叫我孽种，然后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冲出了我们居住了许久的山间小木屋。那一日，是我见到母亲的最后一日。
我在小木屋中苦等了半月，吃光了所有剩余的食物。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孽种”也不知道母亲怎么了。却从不敢忘记她所说过的话，每日地练功，然后每日在太阳将要落下之时，拿了小板凳，坐在门口等待着她一如往日一般地归来。我没有等到我的母亲。
在我饿晕了三次之后，我终于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收拾了最简单的行装，在小河便折腾了许久，才弄到一条鱼。不会宰杀，不会去鳞，不会掏尽内脏。我学着母亲当初的样子，半天才生起一小堆火焰，看着那鱼在火中痛苦地弹跳，挣扎，然后死去。我一口咬下，烫疼了我的唇，吓得我一把将鱼扔掉。却又是饿极了，不得不吃。那一顿的鱼我到此时还记得，坚硬的鱼鳞划破了我的唇角，里面的肉还是半生的。
我下了山，迈着两条小短腿儿慢慢地行走，好在我有武功，这么走着，也走过了许多许多個小镇，想回去找记忆中的父亲。兴许是我长得还算讨喜，饿极了，还有一些良善的大婶在看到我对着蒸笼里的热包子流口水时，也会施舍我一个，让我不至于饿死。
但归途实在是太漫长了。我被人贩子骗去买卖了好几次。他们的嘴脸很是讨厌，甚至想让我当有钱人家的亵童，我逃了，他们自是追不上我的。
我的翅膀开始长起来，慢慢地开始在背后忽闪着。途径许多村落，那些嘻打笑闹的孩子见到我，都慢慢围过来，好奇地看着我的脸，却在见到我背后的一双羽翼后大叫着“妖怪！”然后他们把全村的大人都带来了，用石头和棍子把我打了出去。有好几次，我在镇中，遇到了内功深厚的强者，将我捉了，捆在木桩上，然后燃上了熊熊大火。那些火焰让我想到了我离开小木屋时吃的那条鱼，似乎我懂得了它死前的恐惧。火苗触碰在我的皮肤上，至今我还记得从我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肉香，我不住地哭喊，面对的却是他们阴冷的面孔。绳子在火焰中化去，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飞离，跌跌撞撞地撞入了林子，躲在树桠上，逃过一劫。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讨厌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我。
逃亡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夜不能寐，总是在入睡的那一刻陡然惊醒过来，害怕那些人又突然在我睡梦中把我绑了，然后抓回去活活烧死。森林中有许许多多的大小兽类，我开始会分辨哪些会乖乖立在我的肩膀唱歌，哪些会循着我身上的气味上前对我作出凶悍的表情，然后毫无疑问地要吃掉我。在那段日子中，我浑身是伤，却也在每一次的伤痛中学会了反抗。得要辛亏那片森林中起初并没有什么过于强大的猛兽，不然我一定活不到今天。那段日子，与每一只豺狼猛虎颤抖，然后吃着刚死的猛兽的尸体，我是在数着指头和警惕与反抗中活过来的，尽管在以后的日子中，那并不算什么。我度过了我的第五个生辰。
我终于依着记忆到达了原本应当成为“家”的地方，却发现原本让我欢声笑语的宅院早已人去楼空。留下我，孤零零地面对着歪斜的牌匾，还有车上不断在我周围跑过的车水马龙。那时，我“孽障”的名号已被传开，我成人人人喊打的怪物。我不明白，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偷，没有抢，没有杀，什么事都从未做错，为何所有人都要远离我？
我发现天大地大，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时我已学会了收敛一双羽翼，虽还在生长中，但我想，若没有了那一双翅膀，别人是不是就不会讨厌我了？确实如此，一日我漫无目的地走入了贺南一座新的城镇，一路上没有食物的我很快倒了下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湛蓝色的幔帐之中，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和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欣喜地看着我。
事后我知道我饿晕了，这对夫妇的马车差点压在了我的身上。这对夫妇在这城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直无所出。于是我便到了他们的家，隐藏住翅膀的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的孩子。他们曾问我的名字，我低头想了许久，道：“子轩，莫子轩。”莫子轩，没有一个叫轩儿的孩子。
我又有了一个家庭，有了新的父亲母亲。他们教我识字，更是放心地把机关之术传给我。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六岁，七岁，八岁，九岁，我一如我生母所期盼地那般，温文尔雅，那一年多的跌爬打滚只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提点着我的国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明白了“孽种”一词的意思，我想我还是希望再见一见我的生母的，至少问她，当初为何狠心将我丢弃。
如果我可以再能忍耐一点，再小心一点，便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秘密了。
那还是一个盛夏，我到常去的那片小竹林里练剑，翠色的竹叶在我的剑下纷纷扬扬地落地，旁边宋官家的孙女宋娟娟叽叽喳喳地拍手叫好。那女孩扎着可爱的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她常问我：“轩哥哥，以后我做你娘子好不好？”我笑而不答，当她是妹妹一般。她却不死心，每日地问，也每日在我练剑之时在旁边看着，也不怕我误伤了她。或许那日我便该留在房中，禁止任何人的靠近的。
练剑真到千叶繁花之处，我却突觉得背后传来一阵抽痛，那是我隐藏住的翅膀，让我生生地痛得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我看到宋娟娟惊惶地向我跑过来，我却直觉地跌跌撞撞，硬是在她的呼唤中冲回了我的宅院。我反锁住了房门，将背后的翅膀放出来。平日里我只敢在夜晚将羽翼放出来透风，它们在慢慢生长着，不能久久地收起。我知道功力的提升让我的翅膀开始了剧烈地成长，我甚至听到了骨骼挪动而发出的声音。
很快，我听到了宋娟娟拍门的声响，而我却汗如雨下，隔着房门，隐忍着背上的剧痛让她走。她却叫来了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祈求没有被上天听到，房门，被撞开了。我的狼狈，我的痛苦，还有我背上彻底显现的一双黑白羽翼，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的面前。我听到了宋娟娟带着恐惧的惊呼，看到了父亲不可置信的神色，还有母亲晕倒过去的样子。有人开始指着我大喊着“妖孽！”“孽种！”一如我生母所做的一般。
我虚弱地俯趴在冰冷的石地上，看到了那个当初一脸期盼，让我叫他“父亲”的人，对着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利剑。那一剑对当时的我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们最后放了一把火，我多么憎恨的火。
从那以后，我又开始了一路漂泊。为了不然他们发现我没死而追上来，我偷偷爬上了一艘崭新的渡船，在海上漂泊了一个月，狼狈地到达了一片叫做中齐的地域。这片土地同样是弱肉强食的地方，我一身白袍被折腾得不成样子，那把火将我的脸给烧焦了一片，一个月连半点草药都没有的我十足地一个破了相的乞儿。我还是被排斥着，因为那双翅膀，因为丑陋的容貌。我开始连半个跌在地上的包子都捡不到，四处的乞丐太多了，我常常挨打挨骂，却不曾还手，那样落魄的我分不到半点吃食。
我仍然不忘生母教给我的吐息修炼之法，还有后来那个父亲所传给我的武功。在我横穿中齐之后，我脸上的伤渐渐又好了，慢慢地结疤，褪疤，长出新的肌肤，最后和本来的面目一样。但我再也不敢见人，我怕极了被排斥的感觉，怕极了被厌恶。我也知道了所有人厌恶我的原因，那双其实并不丑的黑白羽翼，原来，我是不详的。
我花了三年才走出中齐，在鞍赞的十多個年头里，我是是在无数次生死轮回中生存下来的。我遇到了太多强悍的野兽，他们不会对我露出厌恶的眼光，但是毫无例外的，它们都想要杀死我，然后慢慢咀嚼。我开始庆幸母亲教给我吐息之法，也开始庆幸自己对灵力的敏感，不然或许我已经成为哪只野兽腹中的尸体了。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正在绞杀一头巨大的青兽末期的公牛，突然感觉到了鞍赞偏处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灵力波动，我感受到了周围源源不断朝着那个方向涌动的灵力，心中仿佛有八十一道惊雷响起，震撼人心。那头牛在我面前，禁不住地就那么对着灵力汇聚的方向跪拜了下去，被我以一根树杈绞杀。我朝着灵力波动的地方奔去，却发现了平日里强大的百兽都对着同样的方向以特殊的礼仪跪拜着，似乎他们受了盅惑一般，没有站起来的能力。
我没能知道那日发生了何事，但我终于靠着自己不断强大的力量，占据了鞍赞雨林的一角，有了自己的领地。长时间的杀戒，让我越来越淡然，不似第一次烤鱼那般不知所措。我偶尔会取一片落叶，在细密的林子中吹一曲记忆中的调子。然后我慢慢地开始吹其他的音符，祭奠自己这一生大起大落的岁月。
那些舔着鲜血的日子在我心头留下了无与伦比的记忆，催动着我成长的旅程。我忘不了那年的夏日，一直以来，都让我提心吊胆的夏日。后来我想，我之前的二十年所受的所有的苦，都是值得的，因为我遇到了那個相貌上只有十四五岁，少年打扮的她，正如一道光束打亮我人生的人。在未来无数的日子里，我都在暗自庆幸着，若不是那样残忍地被唾弃过，我绝对不会这般义无反顾地想要跟在君的身边。我更庆幸，有了那样在生死中苟且偷生的日子，才让我拥有了可以站在君身边，尽管只是偶尔帮到她一点点的能力。我甚至觉得，我之前所受的苦，都是因为要遇到她而存在的，而我一瞬间，心甘情愿。
那还是一个夏日，我从不知道，同样的夏日，带给我的不再是坎坷和侮.辱。我想，我此生再也不会忘记，那日她不动声色地降临，那日她贴在我最耻辱的黑色翅膀上留下的温暖，不会忘记她唱的歌，那天籁一般美妙的声线，以及她带给我的，史无前例的光明。
无数次，我怀疑我那日见到的她是不存在的，是我一厢情愿的假象。在我与狼王一战中，她又出现了，并且施与援手。我发现自己是那样不理智，一心地想要守住这份光明。
我察觉到他们一行人将我深深压制的强大气息，她却在看到是我的那一刻收回了释放出来的强大气势。我突然找不到任何理由留在她的身边，然后我只能故作镇定地道：“你说过，要我。”这也是她说过的，我自然察觉周围的人陡然古怪的气氛，但我置之不理，我只在意她。
她居然也留下了我。然后我居然就那么融入了他们的集体，她，皇甫赤，凌枫，凌浔，还有她的师傅。我第一次觉得受宠若惊，她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介意过我的不详的，并且理所当然地和我高调地正式融入这个世界中。
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慢慢久了，我都是静静地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与皇甫一起运筹帷幄，感受着她层出不穷的计谋。我越发觉得她吸引人，不只是出色的相貌，更是强硬的手段和心灵。我和她一起救回了潘律燎，真正了解到，她对一个人的相貌，残疾，都是不介意的。就如同世间珍贵的神仙果，她也不以为意地给我。
我们一起踏入了对大厥的征程，我突然得到了生母的消息，却丝毫不知那消息的真实性。我不再纠葛当初她将我留在小木屋自生自灭的意图，却还想再看看她，我理解，其实生下像我这般的不详之子，她也很苦。我就想再看看她，问她，若是我没有这一双羽翼，她是不是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我独自在河边烤鱼，君也来了，她说，“一切都会有结果的，子轩你说，是吧？”我只觉得从她嘴里说出的我的名字，特别好听。
凌赫身体里有了她的鲜血与灵气，幻化成人的样子竟也与她有了几分相。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抖，若她是女子，若她也身着女装，必然没有凌赫的一身邪气，但必定会比凌赫更加倾国倾城。
我开始介意她身边出现的女子，觉得她那样的存在，不是这些庸俗的女子所能匹配的。女子配不上，那男子呢？如果君喜欢的是男子，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女子。我开始为自己生出的不明情绪感到羞愧，但那样的想法却是日益深厚起来，我不再满足静静守着她的日子，我开始奢望，奢望更多。
那道声音在我的胸膛里千呼百唤，终于当着她的面，毫不保留地倾吐了出来。我感觉到血液在我的全身上下来回地游走，让我双颊被燃烧一般地火热起来。我急急地辩白，是的，我不在呼她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她，我什么都愿意。
大厥国王要吸走我的灵力，我却从不愿意伤害她半分，哪怕背后的羽毛都生生迸射出去，痛得我几欲晕厥，我也不能让任何人因我而伤害她。这是我的固执。翅膀上根根羽毛由毛囊中剥离，清晰的痛苦让我咬住下唇都还是发出了呻,吟，我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觉。但这么多年的生死游离我都经历过了，为她痛，我想我死，也是幸福的。所以我忍住一切，在确定大厥国王没有机会下手了才倒下去。
倒下之前，我见到了她的脸，终于染上了焦急的神色。这一生，我孤独漂泊，被嫌恶，被虐杀，何其不幸，但我却又何其有幸，因为遇到了她，凌君璇。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番外之莫子轩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