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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送黄昏花易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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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第二天开拔,戚姬随军,同时带走的还有赵子儿赵夫人和另外一个美人吴姬。后宫的事务不算太繁杂,刘如意自有管夫人照料,各宫妃嫔皆是安分行事。
我的生活突然安静,每日教育子女,隔两日去看看我那名义上的庶子刘如意,没有她母亲在场,我却发现这个两岁的小孩着实招人喜欢,聪明伶俐,长得玉团一般,煞是喜人。
管夫人从不多言,安安分分,每日晨昏定省必定早早到来,剩下的妃嫔姬妾到底年轻,是以汉王虽不在后宫,后宫也不失生气。我每日萧何写与我的密奏,再看看大哥二哥从前线发回的信件,各处情况,都了然于心。
懒懒的漫步在秋阳下,盈儿和肥儿要练习骑射,只有婵儿陪同。拉着女儿的小手,就好像漫长的浮生,有了一个小小的庭院,可以让心灵栖息。
明明知道这样的安静只是孕育暴风雨的死寂,但是却不愿直面残酷的真相,小心
翼翼的让自己活在最幸福的状态。
“母后,这样的安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争夺的目标了吧,父王归朝时,一切就又开始运作了吧?”
婵儿是剔透的,剔透的让我心惊,老人都说,太聪明的孩子长不大,我只得轻轻的捏捏她的小手,一字一句说道:“看穿了,不要说穿。你知道的,母亲也知道。要学会默默观察。”
“诺。”
找了一日将韩信的事情与须儿挑明,告诉她,等韩信归来,我会安排这些事。
须儿先是脸红,最后磨磨蹭蹭,还是将实情悉数说与我听。
原来他们熟识很久,但是私定终身,却正是在那天晚上的英华阁内。
那些小女儿情事,我不是没有经历过,听她越说越放开,脸红红的向我描述那些事情,我陪着笑,神思却游离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了吧,一切放纸鸢,一起登高,一起采萧采艾,一起在炎日下躲进荷丛泛舟。这些事都恍如隔世,如同他的心一样,看不真切。
须儿说着,突然停下半晌,话锋一转,压低声音疾色道:“姐姐,刘如意留不得。”
我闭了闭眼睛,等她自己慢慢反思。
“姐姐,我知道你投鼠忌器,可是如果有人替你揽下整件事…”
“没有人,”我惊异于她的狠辣,瞬间的功夫,可以从沉浸爱河的少女,转变成老辣的妇人,“没有人来揽下的,管夫人照顾刘如意,断乎不会害他,赵夫人已经随军,剩下的姬妾位分太低,没有动机,硬拉来也没有用。”
我从几案上捧起茶盏,呡上一口,又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我不是什么贤良王后,就如你也不是什么天真少女。只是现在,刘如意动不得。”
须儿讪讪低头,再说了几句话,便退出宫去。
戚姬啊戚姬,我倒是有点想念你了,只有你回来,我们才可以正大光明的交手,现在你用刘如意把我栓在这里,半步也动弹不得,而你却陪驾左右,以你的能力,汉王在征战的空暇,一定会越来越想念他那玉雪可爱的小儿子,而忘记他还有刘盈这么个嫡子吧。
这一局,我动弹半点,就是输,你呢,赢得稳稳当当。
暮色四合,夜雨淅沥而落。我在窗下闲拨着灯芯,毫无半点睡意。
坐了不知道多久,一个身影奔进内殿,蓝色的衣裙被雨水淋得湿透,那人钗褪鬓斜,重重叩首,急道:“王后娘娘!小王子不好了!”
她抬头,我才看清是薄姬,但此时无论是薄姬云姬赵姬都已毫无意义,手中的拨灯芯的银挖耳叮铛一声落于木屐边。头脑里一团乱麻,还是强撑着站起身,颤抖着说了一句:“带路。”
走近映雪殿,远远的看到一宫灯火通明,人声喧沸,不禁怒上加怒,我云起殿中的仆婢都死了不成,宫中已经喧哗成这样,居然是一个薄姬来向我通风报信。
踏进宫门,忙成一团的婢女医官慌慌跪下,戚姬留下来的婢女棠梨跪在榻前,抱着刘如意哭的几乎晕死过去。我直接看向管洛:“说!”
管洛满脸泪痕,慌忙叩首:“小王子中毒。下午间食用的饼饵中有生草乌!”
“如今怎样?”
“药已经强行灌下,也吐出了毒物,但仍旧昏迷不醒。”
我几步踏至榻前,刘如意,刘如意,你现在可万万死不得。
“如意要是有什么事,我要满屋的人陪葬!”我呵斥着众人,只是为了掩住自己内心的惊惶。有人动手了,如此狠辣。是谁,是谁,管洛,众姬妾,或者干脆就是戚姬伏下的一记狠手?
不对不对,戚姬不敢用刘如意的命来相博。我握紧双拳,理智一丝一毫从空中慢慢重新充盈我的身体。此时我身边没有任何人遮风挡雨,自己不能先乱。
暗暗拿定主意,一把推开棠梨,抱着刘如意大哭起来。他小小的身体软绵绵的躺在我怀中,我竟生出错觉,以为这是盈儿。
当务之急,是要刘如意活下来,映雪殿绝对不能久留。
马上拭泪抱起刘如意,就要往回走,棠梨一把扯住我的曲裾边幅,以头抢地:“娘娘,娘娘,饶过如意吧,饶过如意吧!他也是大王的儿子啊娘娘!”
贴身女婢冲上前一把扯住她的高髻,狠狠一拉:“贱婢竟敢忤逆王后!”
我也顾不得众人怎么看,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杀了。”
跟随我来的宫人领命将棠梨拖出去。我转向管洛:“滚到偏殿去,管洛身边的婢子都听着,管夫人要是有一点闪失,你们都要陪葬。”看着她被扶着走出殿门,我抱起刘如意大步出门。
“所有的医官全部云起殿待命!薄姬带人巡戒六宫,有乱嚼舌头的,就地杖毙。”
亲手将如意放上我的卧榻,探了探呼吸,好在还比较平稳。我转身,却看到肥儿拉着盈儿、婵儿睡眼惺忪地站在旁边。
盈儿问:“如意弟弟怎么了?”
我身心俱疲,答道:“如意弟弟病了。”
“可是今天下午…”盈儿还想说什么,被婵儿使劲捂住嘴。
婵儿看看那群医官,踮起脚附在我耳边:“母后…弟弟今天下午去了映雪殿。”
我怔怔的看着盈儿,心里的恐惧却弥漫起来,几乎把我淹没。
狠毒啊,除去刘如意,再除去盈儿,刘如意如果死了,我们母子百口莫辩!
但是,但是如果刘如意活着,那我必定要将你找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肥儿、婵儿,照顾好盈儿,带他去睡觉,这几天没事别到处走动。”我吩咐后又守在刘如意的榻前,看着医官再次喂药,我伸出手去拉着他的手,看他的脸因为痛苦而皱成一团,心中亦有不忍,稚子何辜。
就这样忙乱了半宿,半宿未眨眼的我已经疲惫的不能动弹,只能紧紧攥着刘如意的手,口中喃喃道:“如意…如意…”
“母妃…”榻上的小人儿居然小声的嘟囔,“母妃…棠梨姑姑…如意想喝水…。”
“来人!来人!水!倒水!”
慌忙的将水用银匙喂进他嘴里,我手微微的颤抖,医官亦在一边惊喜的说道:“天佑我汉国啊!小王子脉象平稳,应该无甚大碍了!”
心在这一瞬间重重放下,天明时分,须儿恰巧进宫问安,我大略的说了一下前因后果,便吩咐她细心照看四个孩子,至于我,我现在还休息不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办。
坐上辇车,吩咐:“摆驾映雪殿。”手里握着刚出宫门宫人就呈上的一沓帛锦,心里暗暗有了计较。
管洛一见我,脸上突然有了血色,仿佛希望我唇中吐出如意的消息来。只是不知道她希望的,到底是如意死还是如意活。
我冷笑道:“他活过来了。”
那一瞬间,管洛如释重负,神情有一瞬间恍惚。
我继续道:“管夫人恐怕也一夜没睡,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管洛求一条命。”
“管夫人以为本宫可以放过你吗?”
管洛一夜未眠,血丝密布的眼睛已失去往日的晶莹灵动,干笑一声:“王后自然不会放过我,我只为孩子求一条命。”
“九月之后,楚汉之争早已见分晓,留你腹中孩子的命到那时,你不是亦可以侥幸逃脱吗?不但可以免受惩罚,地位反而会升得与戚懿平肩,本宫在你心中就如此蠢笨吗?”
管洛昂头:“不是我的孩子,我求的是薄姬的孩子,两个月了,再瞒也瞒不住,管洛愿意以自己的命,换的娘娘的垂怜。”
我冷哼一声:“你为什么要帮薄姬?你又凭什么以命换命?”
“薄姬…薄姬当年,是在乡间,与我和赵子儿一起采桑的同伴呐……
“我们约好富贵不忘,我和赵子儿被封为夫人,于是有一次在汉王面前提到她,说她可怜,汉王才记起她从魏宫取来了这么个人,时不时的,也召幸几回。
“薄姬本来不得宠,生下个孩子也没什么,戚姬有了刘如意,你死了以后,刘肥,刘盈,我倒可以代为抚养。”
她喃喃自语,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王后,这次确实是我做的。只是我不知道你的耳目居然能伸到映雪殿来,要不是你抢过他去,只怕刘如意现在尸体都已经冷了。”
突然一阵好笑,管洛,蠢笨的管洛!
“你不是就是为了铲除我,为了后半辈子有个好靠山,也为了让薄姬安安心心生下孩子,才出此下策吗?管洛,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连夜冒雨来报信的,就是你的好姐妹薄姬啊!”
昔年的好姐妹,一手扶上来的好姐妹,呵,这样深厚的情谊,到底还是敌不过宫中几载无情岁月。
我知道,我这席话在她的心上重重一击,可是这样也好,让她看清她活在什么世界,让她看清楚,真相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管夫人的嘴唇颤抖着,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眼泪扑簌落在锦垫,迅速晕染开来,死气沉沉的蔓延。
“臣妾乞求一条白绫,尸体归葬故里。”
“我答应。”
迟早都有这一步的,管洛你又何必悲伤,你死了可以全尸归葬,我们活下来的人,却要一步一步拼尽全力走向那个万劫不复的结局。管洛,到时候你在天上看着我们,会庆幸自己早走一步的。
到底还是不忍心看她,掩上门退了出来,里面有木凳倾倒撞地的哐当声,我脚步一停,还是继续走向薄姬的居所。
看着我一个人走进来,薄姬向我身后望去。
“看什么,看有没有医官端着堕胎药进来,还是看看管洛在哪里?”
“汉王知道的。”
“是啊,汉王知道,汉王接到了你那封书信,很是关心这个‘苍龙距腹’怀上的孩子呢。喏,你瞧瞧,快马加鞭用了三天就送来一封旨意,要我好生照料你,不得有闪失。”
我扔下今晨刚收到的急件,她慌忙展开,像捏着自己的命一般,当然,这就是薄姬的命,如果不是这封旨意,她今天就要陪同管夫人一同上路。这也是我的命,幸而没有灭了薄姬,不然,我也不能保全自身,刘邦回宫后必定重重惩处。到时候可如了戚姬的意——王后杀薄姬,嫉妒成性,不死也废,管夫人自缢,后宫自乱阵脚。
如今束缚我的,又多了一个薄姬。
“你很是聪明,薄姬。你懂得怎样保命。”我说着在她跪的锦垫边角处也跪坐下来,“管洛自缢了。”
“从她下手那一刻,我就知道她赢不了,所以我来找到你,王后娘娘。”
“是啊,你找到我,但是在找到我之前,你就已经想到了保命的最好方法,但是你这一局赌大了。如果你的信没有送到怎么办,如果今天我晚了一个时辰接到旨意怎么办,结局是,你死,我也活不成。”
她显然也被这个结局惊吓到,低头道:“薄姬没有考虑到那么长远…”
我挪动身体,靠她更近,紧紧逼视她:“心计权谋,你比管夫人赵夫人略好;身世地位,你不如我;样貌宠爱,你不如戚姬。就算你诞下儿子,你争得过戚夫人吗?!斗得过我吗?!”
薄姬不安的扭头,不愿与我直视,慌乱地嗫嚅道:“臣妾…臣妾…”
“你只是想要多一点宠爱,好一点生活,但是薄姬,一旦你要更上一步,妄图插上我与戚夫人的争斗中,薄姬,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不要以为渔利是那么好坐收的,更多的人,都是死于这中间的倾轧纷乱。”
薄姬沉默半晌:“只要王后娘娘开恩,薄姬日后绝不多动半分。”
“你的孩子,如果是个公主,会嫁给万户侯,如果是个儿子,将会平安长大,然后封王,薄姬,我给你许诺,你也要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我在回宫的撵车上将其它几封书信又打开来看。
“薄姬有孕,王喜,勿妄动。”这是陈平的。
“薄美人与王书,言己梦熊,举事须待王归。”这是大哥二哥的。
“宫内消息已悉数断之,王后宜亲向汉王禀报如意之事。”这是萧何复命之书。
我心中略略宽慰,看看,还是有这么多人在我旗下,再看朝中诸臣,戚姬几乎没有收服一个,我到底比她走得远一步。
回宫便把详情写到帛锦上,言如意误食毒饼,现下已无大碍。管夫人畏罪自缢,薄姬安心养胎,无甚差池。
一场风波,到底是过去了。接下来便是要彻底清宫,该安排眼线的安排眼线,该消失的就让他消失,萧何那边,要去信一封提点两句——薄姬十日之前的信件就从他眼皮子底下送至前线,这种行事,太不让人省心。
打开最后那一封书信,张良遒劲的字体映入眼帘:“明日战固陵。”
这显然是几天前所写,不知固陵这一战,胜败如何。
太阳已经升到顶空,十月的天气,突然在这几天热了起来。他扫天下,我扫宫廷,好一对默契夫妇,一夜的疲惫在这一刻漫上来,我闭起眼睛,用广袖遮脸,顺便拂去脸上那冰冷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