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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斜风细雨不须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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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里是坐不住的,于是想着四处走走。
在洛河边闲游,随从不过几人,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喧嚣。看着河水东流,,颇有闲暇意趣。
江天一色,流水逐云而去,鸥鹭齐翔,冷沁沁的水色有芦苇新绿来调和,便觉清爽怡人。可是即使在此时,我仍旧担心着,亲兵暗暗保护在草丛江畔,可防无虞,就算这样,我也要时时回头查看。
极目望去,只见江中之汀渚,苇叶新生,很是好看。于是随口对随侍说道:“可惜了,没有船儿能去到那里,江中赏景,那才好看。”
侍从皆诺诺回答,我不以为意,继续领着他们在沙地走着。
转过一块突兀的山石,却见渔船,披着箬叶的渔翁垂钓,船上还有几只鸬鹚,安安分分的歇着,垂头打盹。
杜若上前一步:“娘娘,要不要把那船家叫来。”
“试试吧,叫过来就是了,不必说我是谁。”
早有伶俐的小宫婢提着裙裾跑到水边:“喂!那渔翁!我家主人命你撑船过来!”
那船家纹丝不动,杜若也行到水边,喊了一声。小舟这才缓缓开动,却不是往岸边行来,反而掉头向江中飘去。
“大胆!”宫人齐齐呵斥,潜行的侍卫也出来两个,箭镞上弓。
“慢!”我以手制止,然后行到杜若身边,拖长了音道:“子房!是你吗?”
水鸟的欧欧叫声,和着我喊的子房,回荡在江面。
那船家还是不为所动一般,继续划着,我失落的看着江上,也许,他是不愿意见我们的。江风吹过,我正欲转身,突然杜若道:“娘娘您看,他回来了。”
小舟摇近,那渔翁待舟立稳,向我点头。
我回身吩咐宫人在江畔等我,匆匆提裾,他伸手扶我一把,我摇摇晃晃的立定,才定睛看向他。
果然是张良,须发皆白,唯有目光炯炯,也盯着我。
“你还是原来那样。”
“飞扬跋扈?过不了几天了,你看,你甩下烂摊子与我们,不消几年,我的鬓发就已经白成了这样。”
“是你自己劳心太过,吕雉。”
“不劳心?不劳心现在还能在洛阳,搭上你的船赏景吗?”
“你们双双在洛阳,这洛河的鱼都不好钓咯,你是要到那边的沙洲吧?”见我点头,他冷笑一声,“我搭了一个棚屋在那处,临江夜钓,你的凤步一踏,还能钓到鱼吗?”
“何必对我夫妻二人如此怨念?”
“从来都看的很清楚。”
我坐在船头,看着他摇船,闭目养神,一时间许多问题涌上,却了无头绪。他为什么要隐居在洛阳,我该怎样自保,汉朝,到底该走向哪个方向,我张嘴,却一个也问不出来。他已经不再是谋士了啊。
“到了。”他还是载我到了江心。
我立在沙渚,忍不住惊呼出声。
从江心看去,四面空茫,河水如锦似锻,同岸边看到的,完全是不同的景致。那滔滔的流水拍在脚边,应着内心的空旷。
他站在我身边,淡然的表情,看着我。
“果然都老了。”
“只有这万里河山,永远永远都不会老去。”
此刻不像平常的故人相逢,只是两个选择了自己道路的人,突然相遇,看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各自唏嘘。
目光始终不曾从天际收回,默默的叹息。
那叹息是在心里,可是他也能听到。
想了一想,还是开口:“当局者迷,你在山水之间,看到了什么吗?”
他不答,打一个口哨,船上的鸬鹚自己下水捕鱼。我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问完也就罢了,看着那一只动作快的水鸟,已经扑腾上船,然后对着竹篓呕出小鱼。
另几只鸬鹚也冒出了头,呕出鱼后,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你看到了什么,大汉皇后?”
“但是它们不可能平白无故为你效劳,你驯养之时,一定给过恩惠。”
“不,恩惠只是很小一部分,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它们自己不私吞猎物,只是因为喉咙被紧紧扎住,吞不下去而已。就像你们二人对他们做的一样。”
我不服气:“无论怎样,是恩惠还是威慑,他们都是臣子,吐出猎物是天职而已。如果谋反,难道不能收拾吗?”
“它们是天地的生灵,谁也不是谁的臣子。”
我默然。
“不要来找我,我来见你已经勉强,不要再逼我见他。”
“我只想求你救我。”
“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赌气的踏入小舟:“那,送本宫回去吧。”
“萧何怎样?”
我愣了一下:“很好。”
他点头,然后道:“现在唯有你能庇护他。”
我回答:“会的。”语气之笃定,让我自己都暗暗吃惊。什么时候,萧何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谋臣,而在我心中占据着这样的分量,原来,做错了这么多事,我至少还残余着愧疚的能力。
回行的途中,突然有不舍,这样的河山,这样的宁静,恰恰是我最缺少的。
在銮驾上在杜若耳边低声说:“今日之事,谁都不能透露半分。行宫人多眼杂,我身边也不干净,正好清理一番。你看看谁行事不对,直接处理,不用来通报。”
她低头称诺。
于是仍旧回宫,长安的密探已经来到,正在等我回云起殿,亲手呈上信件。
果然,他召我来,是要趁机平衡势力的,长安城内已经有所动作。可是这一切瞒不过萧何的眼睛,连打带消,势力还是稳固的,只是让出一小部分,也算妥协。
放下布帛,却开始担心萧何,他们这一群老臣,七七八八的已经出了很多意外。今日之事,刘邦足以看出他到底选择了哪一边。
我现在要做的,不是靠他护我,而是要尽力护他。不过不管怎样,洛阳是不能久留的,我必须尽快回到长安。
可是刘邦显然不这样认为,我旁敲侧击几次,他却丝毫不作出回应。
“洛阳景色美丽,比长安有过之无不及,再等数日,牡丹便要开放,皇后难道不想赏赏此处景致么?”
他悠闲的倚在柱上,像闲话家常的口气。
可是我怕了,这样的等待,足以磨损我的部署。
“ 陛下可是在等着英布?”
“皇后觉得我在等什么,我就是在等着什么。”
回转的时候在廊下碰到戚懿,我们都不再费唇舌,笔直擦肩而过。可是我的眼神和她的眼神,似乎都有那么一点迟疑和惶恐,我们心里,都有各自惧怕的东西。
果然,我留下那么多埋伏,可是真正能送到消息的,只有几人而已。
我要赶快回去,洛阳绝非平和之地。
“娘娘,外面有人求见。”杜若奉上汤药,递给我银匙,然后才刻意压低声音,小声的缓缓说道。
“怎么,叫你做的事,还没有做好?”
“奴婢已经小心清理了,可是此人非常人,奴婢觉得还是小心的好,请娘娘到内室接见建成侯。”
原来是二哥,我推开汤药:“等会儿再喝。”然后转身进入内堂。
二哥一袭黑衣,谨慎的走了进来,左手仍端着我的药,右手执佩剑,直到我点头示意他坐,才小心的松开。
“雉儿,先喝药吧。”
我笑笑,也不好推辞,仰头喝完。
“还是二哥对我好。”
他笑笑,笑里依稀还有当年英俊爽朗的影子。大哥从小性格沉静,又是为兄之人,所以其实小时我并不同他太亲近。倒是二哥,每每带着我爬树翻墙,采野果放纸鸢,也因为这样被母亲打了无数次,还是死性不改,和我疯玩。我小时候是亲二哥多一些。
可是这样不羁的少年,也在无数次的出生入死中,渐渐的稳重老成起来。
“长安城内波谲云诡,激流暗涌,而你们一帝一后却再次僵持,为兄的实在不放心,天远地远消息不通,我很怕你出事。”
我叹息:“如今还能自保,可是说不准以后。”
“所以我来接你走。”
“不可,这不是叫人抓住把柄么?走得了一时,避得开一世么?到时他整顿兵马回朝,我如何自保?”
“当然要师出有名,雉儿,你可有什么办法?”
我摇头,可是自己心里清楚,这是我最后的援手,也许现在不走,就只有活活被困死洛阳。这也正是他的目的,前朝后宫,通通清算,英布一死,便马上该我。
问问兵马,一共三千,加上我的两千,也才五千。而到洛阳的第二天我便去查看了校场,他从陈豨旧部招降的兵马,数不胜数。
我现在必须把他当做假想的敌人,兄弟阋墙,夫妻反目的事,难道我还看得少么?
慢慢的吐出几个字:“今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