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北年

2、经年重上君子堂

　　第二天梳洗毕，正欲带着孩子问安于夫君，门外宫人高声道：“汉王殿下到。”
　　一起身，他已走了进来，我朝朝暮暮思念的夫君，此刻就在我的眼前，我强
　　笑着施礼，一起身，已经泪落涟涟。
　　抬头看他，他也颇有几分动容，只是唏嘘道：“雉儿……”
　　他扶起我的手还是一如往常的孔武有力，只是已经有了些许白发，多年征战，身上有一股逼人的英气，面目如常，棱角分明的脸，犀利的目光。
　　“你受苦了，当年本来就清瘦，现在越发憔悴，在汉宫好好养着，务必要补回来，不然我心中不安。”
　　“大王还记得臣妾当年的样子吗？”
　　“不必称臣，你我贫贱夫妻，何必多礼。我自然是记得的，当年你委身下嫁，吃尽了苦头，还为我诞下一双儿女，我刘邦怎么敢忘？”
　　我哽咽得不能言语，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断断续续的说道：“只要你记得，我这些年来吃的苦，都是值得的。”
　　他微微一笑，伸手为我拭泪，道：“别哭了，快重新栉漱一番，我安排下了家宴，后宫都要来拜见你，你可得拿出王后威仪。”
　　我心中微微一紧，后宫，今日之筵，便可窥得全貌，不能大意。
　　还是忍不住提起戚姬，平静而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戚姬的孩子如意，多大了？”
　　他也平淡答道：“两岁多了，戚夫人为我诞下如意，这些年为我分忧不少，你和她要和睦共处，作为嫡母要尽心抚育如意，后宫和睦，我在前朝也安心。”
　　答应了一声诺，我心里默默的掂量着，他不着痕迹的纠正我，告诉我戚姬的名分是戚夫人，心中对她的重视，可见一斑。我昨日才回来，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他却警告说，要和睦共处，就是提醒我，我绝不能和戚姬相斗，如果我动了刘如意一根毫毛，可能这些年的功劳苦劳，也抵不上什么了。
　　原来啊原来，我等了这么些年等来的王后之位，底座上已经没有汉王的爱护，只是悬空的坐着，指不定哪一天就会崩塌。
　　那么你又何必对我讲那些话，勾起我对贫贱生活的回忆，让我以为你至少还有对结发妻子的情分，让我心存幻想呢？
　　先礼后兵，这一通劈头盖脑的敲打，让我迅速从幻想中走出来，心，又重新成了冰。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旧微笑，教孩子们出来问安。
　　他扶起盈儿，道：“盈儿最近在学什么？”
　　盈儿低声道：“正在念诗经的小雅，也跟着樊将军学骑射。”
　　“嗯，很好，婵儿，你虽然是女孩儿，也应该多读书，像你母后一样。”
　　婵儿敛眉道：“诺。”却并不看他，脸上的神色越发恭谨。
　　又与肥儿吩咐几句，一家人融融恰恰，好一派父慈子孝的光景。
　　午宴之前，拉过三个孩子，郑重说道：“等会儿不可以乱跑，不可以吃父王母后之外的人给的东西，见到戚夫人要行礼问安，可记住了？”
　　“诺。”
　　“母亲放心，我和刘肥哥哥会带好弟弟的。”婵儿抬头，脆脆地说道。
　　我看着她，未满十岁的女孩儿，脸上一脸的郑重，和年龄不符的老成，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母女分离，汉宫的两年寂寞岁月，已经把我的婵儿磨成了小大人。这些天我看得出，她行事谨慎不亚于我，处处维护盈儿。反倒是盈儿，还是未解世事，让人忧心忡忡。
　　给他们换上礼服，我们在宫人的引领下到了正殿。
　　后宫之人到了十之七八，一屋子莺莺燕燕，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本来安慰自己，二十五岁也不算太老，可是走进这屋脂粉丛中，还是不得不慨叹岁月无情。
　　缓缓走到正席，刘邦站起来，离席，伸出手，我扶着他的手拾级而上，转过来，搂着盈儿，婵儿肥儿都立于身边，看着宫人纷纷出列，一齐叩拜。
　　“拜见王后娘娘，王后娘娘长乐无极。”
　　“平身。”
　　我跪坐下来，左手第一席的戚姬也接着坐下，众人见状，亦纷纷入席。
　　各人都缓缓的开始用餐，戚姬先敬第一杯酒，她今天穿着紫苏染成的深衣，齐纨腰带，越发显出清秀的身姿，粉黛微施，丽质天成，堪称国色。我回忆起虞姬的样子，只怕她比虞姬还要美上一二分。
　　我将卮中之酒一饮而尽，吩咐她回到案几边，不用拘礼。
　　然后是管洛管夫人，赵子儿赵夫人。
　　然后是五个美人：薄姬，楚姬，赵姬，云姬，吴姬。全是项羽旧部魏豹的嬛婢姬妾，魏豹被韩信打败后，被召入汉宫。
　　之后有些婢子也来敬酒，应该也是姬妾，只是还没有名分。我做主，都封了采女，众人拜谢不迭。
　　从头到尾和悦的微笑，看着一个个年轻的美姬，作为我夫君的妾来拜见，我都不相信我一直坐得那么端庄。
　　婵儿一直在旁边默默的为我布菜，时而瞅着空隙说：“母后，吃点东西。”
　　“乖婵儿……”
　　盈儿望着底下人群，愣愣的对婵儿说：“姐姐，以前我都没有见过她们。”
　　“现在母后回来了，以后就要常常见到。”
　　我看了一眼婵儿，她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我这个女儿，才十岁就能洞察人心，就能平静的对待世态炎凉，不简单呐。
　　席罢，只觉得累，又兼着喝了许多酒，于是拉着孩子告退，刘邦也不多留，吩咐大家都散了，自己和戚姬一同回她的杨柳殿。
　　心中暗暗计较，看戚姬的样子，十分的坦然，席间时而插言两句，虽然盛宠，亦没有人与她作对，揪她的错处，这个女人，还真是八面玲珑。
　　管洛安静，赵子儿稍显外向，但都进退有礼，日后还要再看看。几个美人中，薄姬颜色略好，仪态也端庄，其它几个，出身一看就不是太好，不足为患。那些我都记不住名字的姬妾，既然是奴婢出身，料想宠爱应该不会长久。
　　这么看来，事情很简单，但是目前定论，还太早了，我还不知道刘邦心中，对戚姬的偏爱有没有达到影响嫡庶区分的地步。拉着孩子慢慢从回廊走过，却不知道究竟要走向哪里。
　　“管夫人，薄美人不简单。”
　　“婵儿，你说什么？”我低头看着拉着我衣襟慢慢走着的婵儿。
　　“管夫人，薄美人，对我们很好。父亲这两年征战，只有一次例外，没有带戚夫人，带的是管夫人。薄美人目前很安分，因为她不得宠。”
　　“婵儿……”
　　“我听说母亲当了人质，我怕母亲不回来了，我要保护弟弟，所以我快快长成大人，长成大公主。”
　　我蹲下来抚着婵儿的脸，喃喃道：“孩子，你过的哪里是小孩子的日子，母亲对不住你们，母亲不该丢下你们，让你们活的这么辛苦。”
　　“婵儿不辛苦，婵儿要保护弟弟。”说到最后几个字，婵儿的泪水已经大滴大滴的落泪下来。
　　“阿姐别哭……”盈儿慌慌忙忙用手去擦婵儿的脸，自己也急得要落泪。
　　“别哭，都别哭，母亲回来了，会保护你们的。”
　　“母亲……婵儿好怕！婵儿不想当公主，婵儿不要父王，婵儿只要父亲……”
　　我紧紧抱住我的女儿，死命的咬着嘴唇，心里的波浪，一波一波的撞得人生疼。
　　回宫的路上抬眼望去，前面的长桥上，宦官领着几个人趋步疾行，为首的两人中有一人是陈平，我是认的得。那么另外一个是张良。后面几个人，周昌和卢绾我也还记得。
　　静静立在桥边，他们离我还有五步之遥时，已经看出我的身份，慌忙行礼。
　　我上前弯腰虚扶一把，忙道平身。
　　“汉王家宴才罢，目前在戚夫人宫中，诸位怕是要等久些了。”
　　“无妨，臣等可在前面偏殿休息等候。”陈平答道。
　　“韩信、彭越将兵未归，樊哙整校兵马，大王手头可用之人不多，所以才躲着诸位呐。”
　　陈平、张良面上一惊，齐齐看向我。他们大概都以为一个妇人，是不应该知道这些军国大事的，更何况，我一眼洞穿他们的来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道：“王后所言不无道理，可是久拖不战，势必贻误战机。”
　　“鸿沟议和，若要背诺再战，那就要抱必胜的信念，若是输了，汉王便从此身败名裂在史书上永世不得翻身，不战不妥，战亦不妥啊。”
　　“臣以为汉王亦是如此分析，所以时时避开我等。”张良答道。
　　陈平皱眉道：“楚王兵马疲惫，此时正是好时机，错过了，这千秋霸业，可就再难完成。”
　　“妾不才，倒是有个主意，二位谋士纵横捭阖的韬略，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二位毕竟是谋臣，若是有位武将告诉大王，此战必胜，大王或许会考虑出兵。二位何不与樊哙韩信彭越等人相商，让他们修书谏言，诸位再从旁提点。”
　　陈平张良对视一眼，点点头，身后的诸人也都叹服道：“王后说的是。”
　　“班门弄斧，望诸臣工勿笑。”
　　回宫时长舒一口气，赌一把而已，赌我对我自己的丈夫的了解比他们多而已。他是不甘心守着那一条小小的鸿沟不再东进的，我的丈夫，做了这么些年的王，现在他的心里，怕是在盼着那个帝位吧。
　　他哪里是在犹豫战不战，他只是在等着，陈平张良还不够，还要等着其它人开口，等韩信他们准备好了，十月的大战一触即发。
　　信义？乱世之中，存着信义之心的人，便是妇人之仁。
　　还有一个月，过了这个月，为了天下到底要冠哪一家的姓氏，一场恶斗将要开始。
　　既然后宫争不了，那就在前朝补回来。陈平张良要是支持盈儿，加上他们身后的那一群，再加上丞相萧何，要废嫡子，可就不是后宫的家务事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