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拾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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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哪个自诩算得上“聪明”的人认为，风雷之争会在两派的和婚前就此消弥于无形。
偏偏这桩婚事如今当真办成了！
不论是金风细雨楼的弟兄，还是六分半堂的好手，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洋溢着一种愉悦的神采，仿佛这真是件天大的喜事。
“……他们当然也还是争的。”
汴京当然也不缺两派都没正经沾上的好事者，多是些武艺稀疏都不算入了江湖的年轻游侠儿，或讨生活多年仍居无定所的老油条……
才会在冬日的大好晴天里，懒洋洋地靠在茶馆熏得发黄的旧垫子上，磕着炒得喷香的葵花籽，眼都不抬地问那堂前留着白须的说书人:
——“他们”，还争什么呢？
即使是在瞧着喜气洋洋的这当天，纵然在这小小的几乎全是平头百姓的茶馆里，也没人敢大喇喇地编排分管脚下地界的主儿。
闻言，说书人就笑了。
他也不拖声拖调地示意想要些打赏，握着快板的手平稳有力，黄澄澄的竹片随着老者的语声有韵律地打着节拍:
“今朝大喜呀讨个吉利~争个荣光呦论个排面~你那好酒好菜宾客盈门踏破了楼~我收诸多重礼都归嫁妆随意赏~要我说，要我谈，且还要等一等呐看一看~女婿若非三跪六叩俯首苦等候~岳丈怎舍花轿接了嫡亲闺女出家门不留！”
说句实在话，说书人毕竟年老，声音不甚洪亮，那现编的词句既不够押韵更说不上多逗趣。然而小茶馆里零零碎碎十几个客人都凝神仔细听着，末了便笑。
“苏公子乃鼎鼎英雄，怎会跪那……那般的岳丈？！”一个半大小子忍不住叫嚷道:“我看如今的形势，岳丈倒过来跪女婿还差不多！”
话音刚落，气氛一滞，无人敢接。
连说书的老者，眼皮子都跳了跳。
上至朝堂，下至山野，都逃不过这两股势力。六分半堂近两年瞧着较细雨楼势弱，但依旧是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庞然大物。
“呸，找打呢。”鸦雀无声中，同桌年纪大些的青壮汉子连忙斥道:“苏公子和雷老总的事儿也是你个黄毛小子能说的？”
边说边拿手边的实木盒子，重重拍了出口无状的幼弟脑门一记，换来“哎呦”吃痛声，房赔着笑抱拳向四座:“童言无忌，勿怪、勿怪……”
小少年揉着自己的脑袋，轻轻嘟囔了两声，却也收住了话头。邻座的高瘦汉子正是位喜看热闹的游侠儿，最先接道:“你们备了礼，是要去哪家呀？”
那青壮兄长却只和气地笑笑，不答。
苏公子大气，早早放出话来，道“楼中大喜，来客皆迎”。他们兄弟本住在远地，特意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赶来京城，原本自然是想上细雨楼见见世面，讨杯水酒喝的。
奈何紧赶慢赶，昏礼当日倒是赶上了，可来了方知，六分半堂亦在昨日大肆操办，洒了不知多少喜钱，真是头一份的风光体面……
雷老总包下京城近半数的酒馆做东，豪阔得不像嫁女儿，倒像是讨媳妇，要大家都沾沾喜气呢！
于是事情已然很分明。
哪怕再蠢的人也看懂了:两家和婚，看着倒是客客气气不动干戈，但你若上了一家门吃酒，不去另一家贺喜……哪日倒了大霉也莫要觉得冤枉。
所以这兄弟俩既不敢上细雨楼的大门贺喜，也不愿承了六分半堂的招待情谊，只好寻到这间老旧茶楼里，听听说书人讲这桩教人头疼的喜事，也算没白来这一趟。
“年轻人，你们寻摸的是什么礼，装到这么小的盒子里？”角落里有个声音问道。
这到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能出现在此地而不是大馆子里，身上服饰亦最多可称齐整，意味着在座难免有些囊中羞涩。
“一串项链。”弟弟口快，见没收到哥哥训诫的目光，笑嘻嘻地补充:“我们那儿有座寺庙，老和尚们种了几株菩提，我哥捐了不少香油钱换来最漂亮的六十六颗，还请作法开了光。”
“噫，这不就很好办么？”又一人兴致勃勃地开了口:“你且将项链拆成两份，改为手链，两家都送，岂不便宜又欢喜？”
“这个主意不错。”又有更多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再准备个木盒和串绳，依我看呐，每条链子都串个贰什捌颗菩提子最宜，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兄弟，这‘二八’之数作何解？”
“二十八星宿嘛，讨个好口彩。”
“没听过啊，还能有这说法？”
“刚想的，这数说着顺口嘛。”
“我看不如三十，取个整。”
“三十粒太长，雷小姐恁细的腕能戴？”
“嘿，短了又怎么能套上苏公子的手？”
“苏公子虽是盖世英豪，但毕竟……身体欠佳，至少说不上壮实，如何戴不了？”
“莫非你竟见过雷大小姐的模样，才知晓胖瘦，否则怎知不好套？”
说来说去，原来都不曾有幸见过面。
“雷小姐定然是位绝色佳人！”眼见有客人快要生出口角，那做弟弟的小少年忍不住插话道:“除了杨玉环，美人哪里有胖的？”
“杨贵妃那是丰腴。”一红脸男子反驳道，顿了顿又摇头:“瞧我，跟你个黄毛小子说甚么，你懂个屁的美人……满京城也没听说六分半堂大小姐长啥样。”
少年瞪大眼睛，喃喃道:“雷小姐若不美，苏公子怎会坚持要娶她？”
连这来自穷乡僻壤的毛头小子都知道:这桩婚事，细雨楼退了简直理所应当。
众人吵吵闹闹的，又逐渐安静下来，好几个人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终谁也没说话——可不敢过了界啊。
“好了好了，诸位好意为我们出主意，实在感激不尽。”兄长出来打圆场:“不过大家也无需争辩，我兄弟虽尽了心力备礼，却也不奢求能入眼，若能护苏公子贵体好上一星半点，也算有幸……”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难道这原本六十六颗菩提子串成的项链，还会有人指望苏公子戴上不成？”
哄堂大笑。
气氛也融洽起来，此时此刻，为着这兄弟二人的小愿望，茶馆里的老老少少都善意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帮忙”。
最后，赶在昏礼吉时之前，兄弟俩还真一人拿着一个小木盒，往同个方向跑，快到地方了才左右分开。
谁教两派偏就离得这样近呢？怕是美滋滋喝完这家的梅子酒，还能溜达到隔壁吃块红烧羊肉，妙哉！
*
弟弟自告奋勇去六分半堂送礼。
他这么矮的个子，钻到人群里却很灵活，嘴又甜，挤着人了马上赔个笑脸，这么着竟赶上个热闹的尾巴。
“起轿——”中气十足的男声。
只见那喜轿描龙画凤，有八个蓝巾力士架在肩上，抬得稳稳当当，转个身也不见丝毫摇晃。
“新娘子露面了吗？”小少年着急地问边上人:“雷小姐是高是胖，是矮是瘦？”他却不问美不美，毕竟不是缺心眼儿。
“美！那是九天仙子下凡尘。”
“喜服正红，瞧着贵不可攀。”
“跟新郎官，真是一双璧人。”
“门当户对，实乃天作之合！”
少年本来还咧着嘴笑，听着围观者愈来愈夸张，不由有些垮下脸，只觉假得很。虽则站在这地也只能说吉祥话，但这……吹捧也太过了哇！
便不说新娘吧，纵然他极其敬佩新郎，但也知久病者容颜难免憔悴，当然，这一点也不有损苏公子的威严与气势……
但做人还是要讲良心的。
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其实他建议过兄长送点秘药来着，不过换来咚咚两个毛栗子①后就此罢休。
罢了，大不了绝后嘛。
没有后人，但有后来人啊！
观礼者人潮涌动，顺着花轿缓慢行走，以秉承苏氏英豪志向为念的少年捏紧手中木盒，飞快地冲向六分半堂的大门。
贺礼多得里头根本摆不下，更来不及细分，不少只能搁在外头的空地。左右两排铺了红布的长桌，都有管事模样的人磨着墨在大纸上记写。
“泗阳飞天门，敬上。”
“四阳？四个太阳还是四匹羊？”
常人定是要为了自个儿家乡力辩，但少年“啊”了一声，沉思后道:“不知道啊，随便写，反正我们那儿地方小，一样念嘛……飞天就是那个飞天的飞飞天的天，您别写错了。”
小管事对这份真诚搞到困惑，慢吞吞地在礼单上记下，又粗声粗气地问:“什么礼？”
“菩提子手串，辟邪，祈福。二十八颗象征着天上的星宿，护佑新娘子喜乐如意。”
“你小子挺会说话的，知道专门恭祝我们家大小姐。”管事居高临下地说:“不过，这到底是佛家的玩意儿，今日大喜……”
“——很合适。”
一只修长的手突然自斜向伸来，接过匣子，打开瞥了刹那便合上，眸光淡漠。
“大堂主。”管事躬身行礼。
年轻男子也未将木盒递回，裹着黑皮手套的指尖轻摆了摆:“将礼单清楚地记下来，回……门时呈给小姐过目。”
“有心了。”狄飞惊朝少年道。
声音平缓，又分外清冽动听。
“给这位小兄弟装些喜饼回礼。”语罢，低首神龙转身而去，头颈低垂，脊背挺直，端的是玉树风姿。
*
做兄长的呵呵乐乐送了礼进了细雨楼，今日四楼中三楼皆宴客，虽然去得晚但也混上了座，奈何左等右等不见弟弟。
又狂奔而出，半路撞上失魂落魄的小少年，方松了口气，诧异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哥……”
“……咋？”
少年望着跑急了鞋帮子都掉一半的兄长，半晌，抱着那包喜饼，怔怔然道:“狄大堂主他……他长得太俊了！”
“我……”当哥的差点没把鞋底抽他屁股上。但考虑到自己是个开明又厚道的兄长，青年没好气道:“那是你没见苏公子。”
“你这么说我就冷静下来了。”弟弟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又抿住嘴，末了竟哽咽:“不可能，苏公子肯定没狄大堂主好看。”说得斩钉截铁。
哥哥翻了个白眼，不屑道:“男人要好看有甚么用？只有小白脸才头上簪花骗姑娘喜欢。”
少年扁嘴:“行呗，等会儿观礼看苏公子戴不戴花胜……害，戴了也没狄堂主好看。”
青年瞪大眼睛，义正辞严:“细雨楼满座英豪，通天气概，岂是条刻花彩绸可以磨去的②！”
兄弟俩大眼对小眼，都有点儿忧愁，生出些心痛，只觉对方短短的、分开送个贺礼的工夫，就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汴京真是，富贵迷人眼~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拾陆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