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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白喜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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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嘉焉十七年,这天下各国,大楚盛世仿佛一夜之间改头换面。大楚开疆拓土,北上南下,攻略诸多小国,逢节万国来朝;大楚有望登上储君之位的樾王于宫中失足落水,享年十之有四;嫡长子梁王上官延次年被册封为太子,坐享东宫。大楚上下,流言四起,人人声称是皇后对樾王痛下杀手,为梁王铺路。
正文
嘉焉十七年十月廿六,大楚樾王的丧礼依圣意以太子礼制规办,大赦牢徒,樾王贴身侍者皆为陪葬。豫京城内自大丧之日为始,各寺、观皆鸣钟七千杵。禁丝竹、集会,嫁娶之事停足月。宫内女子皆除粉黛、卸珠钗、着素衣二十七日。丧礼当日,帝后率宫中上下于迎和门肃立一炷香,上下哭悼。
无论后妃、随从都碍于樾王生前在陛下面前分量不轻,不说嚎啕痛哭,也免不了要假惺惺掉几滴泪。眼见那不足四岁的七公主只眨着一双眼,眼周丝毫没有湿意,她身后的丫鬟只得轻声提醒:“七公主,快哭呀!这躺在里边儿的……”似觉得这话犯了忌讳,那宫女抬起眼瞅了眼四周用更细不可查的声音说道:“那可是你皇兄啊!”
从头到尾面无波澜的滕雪在一旁听着,内心不屑:皇兄?他与我是一母所出,与这豆丁点儿大的皇妹有何干系?他死了,于这小娃娃来说不过是没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现今,竟然有人要逼着小孩子哭悼那棺材里的死人,好一出雨淋菩萨两行泪——假慈悲!
那宫女见久宁公主仍无动于衷,抹了抹眼泪,将原本就躬着的身子躬得更甚,伸手去掐久宁公主圆滚滚的屁股。只一下,睦月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泪珠似刹不住般糊满了整张小脸,可见那宫女下手之狠毒。
一听见睦月哭出声,滕雪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捂住睦月的嘴巴,在一旁安抚她。并抽手出来将身上剩下的半块蜜饯填进她口中,这才缓和了睦月。
滕雪一手牵着睦月,回头瞪向方才那宫女。索性皇后母妃及诸位娘娘都在劝慰父帝,逝者已矣,莫要过度伤心了,才没注意久宁公主哭泣的声音。
那宫女被滕雪盯的发慌,整个人不听使唤如筛糠般瑟瑟发抖,就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时,时安公主恕罪,奴婢也是,也是怕,怕……”
“闭嘴。”滕雪没听她说完那些废话,就甩下一个冰冷的眼神,使其不敢作声。
滕雪冷着脸回过头,牵起睦月。
而那宫女也当真不假惺惺了,“真情实感”地不住落泪,仿佛下一秒她也会成一具死尸,躺进那棺材里。
不过,她可住不进那么精美的棺椁。
滕雪听着这抽泣声着实嫌烦,身后的仟心好心提醒那触霉头的宫女,滕雪的世界才安静下来。
宫中上下惺惺作态一番,这丧礼也就完了。
皇后的未央宫里却连着冷落了有一阵。
秦兰臻手上抓着一条流髓玛瑙珠串,暗红色的珠子被她白圆的拇指挨个拨过发出脆响。殿内鸾凤银砖上流苏影子摇曳着,又被皇后身边宫女的身影遮住。
英何端上一份枣蓉肉羹“皇后娘娘,您尝尝?”
凤位上的女人扫了一眼,“哼——皇后娘娘?本宫这个皇后还能做多久,呵!”此话一出,在场的宫人都已经慌得连忙跪在地上。
这时候,也只有英何这样几十年用惯了的贴身侍女伸手挥退旁人,弓腰轻轻出声,“娘娘,这是?”
秦兰臻依旧看着殿外,漫不经心之下压迫十足。“这个林霜倒真是有本事,几十年了从王府侧妃一步步走到今天,上天有眼叫她死了个儿子,”原本快慰的眼神瞬间漏出危险的锋芒,又是一声冷笑,“太子礼制下葬,皇帝爱子心切,她倒是也敢认!”
英何如何不知娘娘的气症所在,只能开口相劝:“娘娘,一个死了的皇子罢了,到时候稳坐东宫的不还是咱们梁王?”
英何抬头见皇后面色方有舒缓又道,“如今梁王是嫡长,又颇为能干,受陛下青眼,乃是天龙之命啊!至于其芳宫里那位生的那个,怎么会有龙是被活活淹死的呢?”
这话说的舒坦,皇后也算一扫郁结笑出声来。
“娘娘,如今这碍眼的没了,眼下关键的可是得赶紧替来日太子寻一位良妃——”皇后转眼瞧着英何,被身边人这么一点醒,这会心里也算有了数。
一连几月,整个皇宫处处都弥漫着压抑,倒不是说那樾王之死有着让外全宫上下为其沉痛的本事,而是人人都提心吊胆,生怕殃及池鱼。当今皇帝为人谦和,何时像樾王坠湖后,命人填湖封院,杖杀数十人的狠戾。
再后来那樾王还未下葬,陪葬者已逾百人,还未算上追责那日,被安以“疏忽”之罪责打入牢狱折磨致死的樾王府侍从。
而那个触了霉头的小婢子本是出于礼嫔云阳宫里,不知为何也成了樾王的陪葬品。
但一年过去,喜红接替白丧。
嘉焉十八年,弱冠之年的梁王上官延被册封太子,入主东宫。于七月初七乞巧节迎娶尚书令季尧独女季纤华为太子妃。
婚宴当晚,大殿之上,滕雪瞧着面前西域安国进贡来的石榴,颗颗晶莹透亮,宛如一盏琉璃碎。捏起一颗朝嘴中送去,很是甜,深得滕雪欢心。正要探头过去,叫皇姐沂花也吃一颗,却察觉自己正被人注视着。
滕雪不作回应,两位公主只是吃着石榴,本分地呆在案桌前。
沂花此时正犯困,她就要点头瞌睡时滕雪默默打开话匣子,“皇姐,果然是人逢喜事啊,今晚的皇兄看着也比平日里要英俊几分!”
沂花似乎醒过神来,点了点头,“那倒是,皇兄和太子妃嫂嫂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白日里我瞧着嫂嫂身着霞帔真漂亮!”沂花的话突然断开,“滕雪,要是日后我们出嫁,我们也要穿那样好看华贵的衣裳。”
浅顾四周,那道道视线仍未消失,滕雪低下声,“皇姐,女儿家不好议论出嫁这些话的,下次可不能当众再说了。”滕雪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沂花一头雾水,殊不知,对面的贵胄推杯换盏之余,将这两位公主视作砧板上的鱼肉挑挑拣拣过多少次了。
滕雪执起茶盏,佯装要吃茶,低语道:“皇姐,要知道多少名门都眼馋太子妃——来日中宫的位置,如今眼馋的高位被季家占去,若想稳固自己的地位,赢得父帝的重视以此扩大自己在朝中的权势,攀上皇室这根高枝永远都是上策。”
放下茶盏,直视沂花,“可如今宫内一众皇子公主,适婚的唯有皇姐你了。”
沂花这才恍然大悟。滕雪拉住沂花的左手,“别抬头,座下群臣都留心着呢。”
沂花蹙起秀眉,犹豫道:“可我,还未及笄啊!”
滕雪意料到沂花的反应,“若我记得没错,三年前齐忠之乱平定后,皇兄尚不及十六,朝堂之上便有老臣递折子催父帝早立太子,迎娶太子妃了,那时候——樾王也不过才十之有四。”言及樾王,滕雪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
滕雪没有说的是,自己也是那些权臣追名逐利的游戏中费尽心思要争到的棋子。十三或十四岁在他们眼里又有何差呢?
婚宴结束后,太子入了洞房,众人也赶在宫城宵禁前出宫去。
滕雪随着德贵妃回到其芳宫,“早早歇下吧。”德贵妃说完就去了自己殿内。滕雪心中甚是乏味,只淡淡回了一声嗯。
沾了太子大婚的喜庆,国子监接连三日休假。
除了初八那日,滕雪和一众皇子公主拜见过太子太子妃。这两日,滕雪也不必再寅时起身,去国子监上课,于是一觉睡到将至辰时还未起身。
“公主,快些起来吧,长逸公主来了,正在外殿等着呢!”仟心从外面步履匆匆地进来拉开床帐。
滕雪迷迷糊糊睁开眼,半撑着坐起身来。“嗯?皇姐来了,那快请她进来,怎么好叫皇姐在外殿等!”
“公主不先梳洗一翻吗,会否显得……”仟心犹豫着。
滕雪倒不以为意,察觉到仟心的纠结,哭笑不得:“都是自家姐妹,又在闺中,无碍,快去请皇姐进来。”滕雪掀开被褥,接过襦裙。
仟心得了令,正要动身——
“不必请了,我已不请自来了。”沂花面上愁绪尽显。
行过礼,滕雪也无心再穿衣裙,忙问皇姐特此前来,所为何事。
只听沂花浅叹一声,拿过滕雪手中的衣裙,帮她穿好。
沂花又让随身侍女碧清将殿内外不相干的都打发了,这才说着:“看你此刻方醒,想来你还未听说,待这三日过后,你我每日此时下了国子监的课,”沂花抿起唇来,声线里愁思不断,“还要赶去未央宫学礼仪,有专门授礼的嬷嬷,还有母后会在一旁监看。”
滕雪听着,却觉得这都并非重点。这突如其来的学礼定然事出有因,要知道皇室子女自懂事起便有专人教授礼仪,直至皇帝授意,方可不再刻意日日学礼。如今又卷土重来,想来不简单,该不会,是……
沂花见滕雪并无过多反应,“你就不好奇为何突如其来仅你我又要学习礼仪吗?”
眼前面容娇好的女孩莞尔一笑,“不难猜到,应是婚宴那晚那些话要灵验了。”笑容收起,滕雪低下眼帘,藏起无奈。沂花也同样沉默着。
自大婚后第三日,太子携太子妃,一对佳偶回门。
滕雪也和四皇姐结伴走在去未央宫的地方。所过之处,拉花红绸刺眼的亮。
“平日里下了课,走在回宫路上,连脚步都是轻盈的,今日倒好,我这双脚似是千斤重,竟无一点踏进宫门的想法。”
听着沂花的话,滕雪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味道,她深知婚姻嫁娶自己向来做不得主,或许只要夫妻二人并无什么血海深仇,不至于相看两厌,日子总还是过得下去的。
但即使是看开了这一点,到了真正无可奈何的地步,谁还能了无怨诽呢?
果然,正如皇后对沂花所说那般,两位公主都快到适婚年龄,为妻之理怎能不学?于是每日来到皇后中宫,行礼后,便要向那宫中教过长公主的董嬷嬷学习礼仪。
每日里除了品画作诗,董嬷嬷还日日教授仪态几近苛刻,不时检查,起初细微错处便罢,到后来倘若出了错,便要罚二位公主的贴身侍婢。常常一天下来,碧清、仟心的手心要肿起半倍来。
此后时安公主时常被皇后留在宫内“谈心”用午膳,时安公主也常留在未央宫中和长逸公主“作伴玩乐”。
这日出了未央宫,天也近黑,这是董嬷嬷授课以来上课最久的一次,原因是长逸公主不忍碧清挨打,主动要求嬷嬷惩罚自己。
回到其芳宫,德贵妃还忧心忡忡地听着贴身女使宛娘回话,无暇顾及晚归的滕雪。
滕雪也只隐约听见宛娘低声说“娘娘,这么多年……找不到了”。瞧着母妃眼眶中的破碎与不甘夹杂,滕雪心想或许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件尚未寻回,本想安慰德贵妃,行礼后却被草草打发了。
来到内殿,滕雪在桌边,就着油灯给仟心上药,因为嬷嬷给将要及笄的公主授礼一事并不宜声张,就连这药也是皇后悄悄给的。
仟心被药膏灼痛的低呼和那对簇起的细眉刺痛了滕雪。“很疼的,对吧。”
“公主,奴婢不疼。”仟心看着小小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和陌岑那么像,被害死的陌岑。
她错开目光深沉地望着摇曳的烛苗直到被不知天高地厚的火光刺痛双眼,滕雪才将过长的烛芯咔嚓一刀剪断,花火噼啪着炸开又渐趋温润地轻抚过女孩圆润的下巴,气氛霎时诡异到极点,“路还长,一步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