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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蛐蛐在教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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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四月七日的这一天,很平凡。
这一天,李萧龙迟到了。班主任老张站在门口训他。
“我是被检查的人拦住了。”李萧龙振振有词。
老张一顿:“那他为什么拦住你呢?”
李萧龙眼睛一转:“您知道停自行车那块有棵树吧,银杏的,最近老掉叶子,光秃秃的。”
老张抱手肘,身子朝后一昂:“知道。”
“我就在那站了一会,他以为我要爬树,其实我真的没做什么。”李萧龙不好意思地咧开嘴。
老张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朝教室一指:“算了,懒得理你,滚进去。”
“行!”李萧龙身子一直,抱着书包,飞快窜了进去。
同桌张巡看到他进来,精神一振。
“你拿的什么东西?”他问道。
李萧龙坐下来,对着他的好朋友明知故问:“什么?”
张巡举起手,朝着门外,背对他们的老张:“张老师……”
“别!”李萧龙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只蛐蛐,被捂了半晌,它奄奄一息。这时重见天日,发出微弱的呐喊。
张巡看了一会儿:“蛐蛐啊……还挺漂亮的。”
“我告诉老师了。”又有人说。李萧龙吓了一跳。
左桌一个一头浓密长发的女孩,抓住英语课本,斜看着他。
“刘柳姐,我们是同班。”李萧低声下气道。
刘柳没好气:“我和咱班谁不是同班。”
李萧龙从兜里掏泡泡糖:“我们还同院!”
刘柳和李萧龙住在同一个小区,从小一起长大,李萧龙知道刘柳吃软不吃硬,喜欢听好话。
刘柳果然笑了:“李萧龙,你这么怕啊。”
李萧龙诚实地点点头。
刘柳叹口气:“从小到大都这么怂,算了,放过你。”
她凑过来,看了眼蛐蛐:“还挺漂亮的。”
她身上的花露水气味扑面而来,李萧龙鼻子有点痒,打了个喷嚏。
“下次换个口味。”拿走泡泡糖,她说。
她刚走,张巡就凑过来。
“刘柳姐说什么?”他呆呆地问,“我没听清!”
“柳姐说这只蛐蛐漂亮。”李萧龙说。
“哦!”张巡颇有点得意,“她喜欢我的蛐蛐?眼光不错。”
李萧龙耐心地提醒:“蛐蛐是我找到的。”
忽然间,张巡红了脸,连带着耳朵,不再说话。李萧龙有点奇怪,以往,张巡一定会说:“你的就是我的!”或者,“我们是好朋友!”
顺着张巡的目光,他看到刘柳,她听他们说话,正看了过来。
李萧龙恍然大悟。刘柳是他们班出了名的大姐大,有所有具有青春期野心的男孩一望皆知的优点,而对男孩的态度又捉摸不定,很多男孩都喜欢她。
李萧龙作为一个男孩,也觉得刘柳漂亮,但看她就像一本空白的笔记本。而那些隐藏的馥郁,男孩们所讨论的急促的心跳,他小心翼翼地寻找过,但始终他没有,不知道那到底所指的是什么。
“李萧龙!”张巡忽然叫道。
李萧龙一颤,以为张巡猜到他在想啥。
“蛐蛐丢了。”张巡说。
“丢了?”李萧龙重复。
张巡抄起文具盒,里面空空如也:“它丢了!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你打喷嚏那下跑的!”
李萧龙反应过来,蹲下身去,椅子下是一片黑暗,虫顷刻间就可被淹没。
“你看见蛐蛐没?”
前桌是他的另一个好朋友陈帆,体型细长,像根电线柱。回过头,他认真地:“你算蛐蛐吗?”
后桌是林玲,她桌前摆着咖啡罐,从早上六点喝到晚上,精神很好,像电视机广告里亢奋的猎豹,考试永远考第一名。
她刚喝完咖啡,精神炯炯地说:“真没看见。”
忽然,全班一静,好像置身于台风眼。
原来老张从门口站起来了。
李萧龙暂时放弃了找蛐蛐,但耳朵竖得高高的,怕听到蛐蛐一下叫起来。在全班安静的情况下,那会很明显。
但暂时没听到蛐蛐叫,他松了口气。
老张走到讲台上,对大家介绍:“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
全班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转学生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刚收入字典的新鲜词。
“安静!”老张示意,“进来吧。”
他是一个怪物呢?是一个叛徒吗?还是一个朋友?没有人知道。猜测只是另一种误会,不如亲自看。在被发号施令后,大家的眼光齐齐从幻想中投射出去。假如这时走进来的是另一名老师,宣布是个恶作剧,那么失望会尤其明显。
一个男孩儿走了进来。这使得一大部分男孩的目光变得散漫,这不符合他们的青春期幻想曲。但很快他们就再次打量起他,出于对一个是否是合格同谋者的考量。
他是哪种男孩儿?从那头快披肩的头发看,至少他不会让老师太愉快。高,瘦,面对五十双目光的打量,抱有一种冷漠的从容。这说明他可能反叛,还可能对老张的批评也无动于衷。
从同龄男孩的角度,李萧龙琢磨,他大概不会和他们一起去厕所尿尿。
也许女生间有股隐约的暗流,而这暗流甚至能被异性察觉:张巡看一眼男孩,立马侧过身,用眼睛瞟刘柳。刘柳转着笔看男孩,嘴边带着微笑。
这是某种不利的暗示,张巡坐立不安,一咬牙,他像是为了发泄,转而朝李萧龙:“喂,蛐蛐呢?还没找到?”
“哦!”李萧龙说,吓一跳,他正踩着陈帆的凳子,脚一抖,碰到陈帆的脚。
陈帆以为这是李萧龙在烦他,说:“李萧龙别闹!”
他的声音大,全班哄笑,男孩儿和老张都看了过来。
陈帆早就把头埋进书堆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张:“李萧龙!”
“不是我!”李萧龙百口莫辩。
男孩儿仍盯着李萧龙,好像在打量。而打量让他的脸变得清晰起来,不再像刚刚只给人模糊的印象。很漂亮的脸,在太阳光下亮晃晃的。
但李萧龙突然想起家里那种银色的盆子,装了再热的水,看起来也是冷冰冰的。
老张对他说:“请介绍自己!”
男孩移开了目光,说:“我叫窦欲达。”
他说完名字,就不说话了,口音有点特别。
发言很短,大家面面相觑。
“还有要说的吗?”老张问。
“没了。”窦欲达回答。
老张站上讲台:“行,这就是我们的新同学——”
话音未落,一阵悠扬的蛐蛐声。
“谁带的?”老张严肃地问。
李萧龙慌张地低下头。蛐蛐在他桌子里,肚子一鼓一鼓。
“别唱了!”他小声说。
“李萧龙,又是你!”老张说。
“给我站起来!”
手里捏着蛐蛐,李萧龙站起来。这时,张巡不再认为那是他的蛐蛐,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低下头读语文。
“把它丢了,给我写份检讨过来!”
李萧龙遗憾地带着蛐蛐到了草丛,和它告别:“本来是想晚上就放你回家的,你自己好好的啊。”
他站起身,略微伤感。
回到座位时,老张和那男孩儿不见了,大家在念早自习。
“那个窦欲达呢?”他好奇地问张巡。
张巡一咳嗽,李萧龙迷茫地转过头,窦欲达坐在刘柳座位旁边的座位上,朝他看一眼。
“下次说话声小点。”刘柳笑话他。
李萧龙尴尬地摸摸头。没想到他被安排坐这儿。
“我写检讨了。”他假装不在意地摸出语文书。
在这个晴朗的早上……写道。
“你从哪儿转过来的?”他听到刘柳问道。
喧嚣的读书声,架起了一个惬意的聊天防空洞。
“北京。”窦欲达言简意赅。
北京?李萧龙的笔一顿。在南方的小县城,遥远的北方,好像只存在在天气预报里。
“你怎么会来这儿?”刘柳似乎也惊了。
“我爸工作岗位调动。”窦欲达解释道。
“哦。”他一解释,刘柳似乎就相信了,可能也不太在乎。
两人就不再说话。留学生最开始时庞大、陌生,一周以后,开始消融,不再使人惊讶,刘柳适应性更强,更无所谓。
下课以后,窦欲达的课桌前挤了好几个人。
“你是哪里人?”有人问。
“北京。”窦欲达说。
“哦。”此起彼伏的感叹,因为北京挺远的。
“你来多久了?”
“不久。”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你挺好看的。”大胆的女孩儿引起低低的哄笑,刘柳也在其中微笑。但显然她的微笑和别人不同。在窦欲达来之前,她与他一样,饱受他人的注视。
窦欲达笑了笑,好像被逗乐了:“谢谢。”
“刘柳姐,我今天买了你爱吃的那家巧克力。”忽然谁说。
写检讨的李萧龙,感觉这声音耳熟,稍稍抬起头:张巡挤在人群中,打断人群的响动。
一下子,教室安静了,围着窦欲达的人群窃窃私语。男生们则更心照不宣地互相看着。
张巡好像没有感受到,对窦欲达,不耐烦地:“麻烦让一让位子,给我刘柳姐。”
李萧龙明白了:这和蛐蛐那事一个性质。
窦欲达站起来,无所谓地,让张巡进去。刘柳看着,没说话。
张巡有点不安:“姐,给你。”
一颗包装漂亮的巧克力。
刘柳瞥了他一眼,接过巧克力。
“要吃吗?”巧克力放在了窦欲达桌子上。她看着窦欲达。
“谢谢,不用。”窦欲达双手插在兜里,平淡地说。
“他不用,谢了。”转过头,刘柳对张巡说。
她顿了一下:“我也不用,我现在不喜欢吃这家了,巧克力你留着,自己吃吧。”
“他拽什么拽!”直到上了英语课,张巡还在生窦欲达的气,“要是我是刘柳姐,才不和他同桌。”
“不是刘柳姐不想要你的巧克力的吗?”李萧龙嘀咕。
“什么?”张巡问,没听清。
“没什么。”李萧龙叹口气,看着检讨书,还剩一半,他写不出来了。
想了想,他戳戳前排的刘帆,刘帆正在嚼泡泡糖,转过头:“干嘛?”
刺鼻的薄荷味。李萧龙捏住鼻子:“我写不出来检讨书。”
刘帆:“那你捏鼻子干嘛?”
“这味的泡泡糖怪怪的。”李萧龙说。
刘帆在铁皮抽屉里翻东西,吹了一个泡泡:“不懂欣赏。”
翻出一本作文集,他塞在李萧龙手中:“自己抄。”
李萧龙急了:“不要这个,能抄我早抄了。”
刘帆不耐烦了:“那你要怎样?”
李萧龙恳求地:“你得给我个写的方向吧。”
刘帆突然沉思着:“我记得叔叔楼下种的樱桃树最近结果了,特好看。”
李萧龙不喜欢吃樱桃,酸的,红的,只有他爸才会摘。
“放学去。”他立刻答应道。
刘帆爽快地:“检讨书拿过来!”
在刘帆的点拨下,李萧龙检讨书艰难地完成他眯起眼睛,细细地看了一遍,看不出好坏。
他转过头去:“林玲,帮我看看检讨书怎么样?”
林玲抬起头,看书时尖锐的眼神还没收回来。她爽快地接过去,飞快地审视了一遍:“很好。”
李萧龙睁大眼,手肘靠着桌子,头贴着林玲的笔盒,一阵冰凉的触感:“真的?”
“我是老师,给你打满分。”林玲坚决地承诺。
李萧龙开心地:“就冲您这眼光,下次还是咱班第一名。”
他捧着检讨书,乐颠颠地想站起来,突然看到英语老师薛凤站在讲台上,这才醒过来,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
他俯下身去,身体贴在课桌上,享受阳光的沐浴。在懒散的放松下,随意地打量着教室里周围的朋友们。
左边张巡快要睡着了。
前排的刘帆拉长了调,听起来很像李萧龙家楼下那只孤独的狗。
右边刘柳姐在做题。
李萧龙接着注意到她旁边的新来的学生。
窦,欲,达。名字有点拗口,李萧龙无声地念。
脱离了检讨,他有空对这少年进行无聊的审视。
在讲台上时,窦欲达看起来像李萧龙家的银色铝制大盆,在浴室里一堆温暖而平常的陶瓷盆中,显得冰冷和突兀。这会儿被人群湮没,李萧龙犯嘀咕:更加格格不入。窦欲达身上有一种气质,好像被一层薄薄的膜包起来。
李萧龙有点困了,他打了个哈欠。
登登登登。
李萧龙眼前一亮,他听到了鸟的声音。
他们窗边有一棵树,有鸟时不时停在上面。
李萧龙转过头,看到树上有只白鸟在扑腾翅膀。
李萧龙仔细地盯着,在无聊中感到了丝带劲。
鸟飞走了,他才不看了。
他视线再转会到教室里,突然和窦欲达撞上了。
窦欲达正看着他这面,好像在看他。但脸色又很坦然,和眼里没人差不多。
李萧龙蒙了,跟着窦欲达的目光外延,窗外只有那棵树,而鸟早就飞走了,什么都没有。
回过头,窦欲达仍然表情坦然地朝这里望。李萧龙有点毛骨悚然。
他在看什么?
“窦、欲、达,是吧?”台上薛凤微笑着,“你能读读这段吗?”
窦欲达收回目光,站了起来:“好的。”
李萧龙松了口气。阳光在李萧龙的眼里重新变得漫长。窦欲达念的英语钻进他的耳朵。
好像他和张巡、刘帆窝在家里看的外国英雄的录影带,很好听,但听不懂。
铃铃铃铃。
下课铃声刚响,李萧龙火箭似地窜出去。
办公室离教室不远,老张正在喝茶,桌上有一叠卷子。
李萧龙手按在卷子上,挺自豪地:“张老师!”
老张看他一眼:“干什么?”
“看。”检讨书压在卷子上,李萧龙昂首挺胸。
老张拿过检讨书:“你还挺自豪。”
扫了两眼,他迅速地:“这么多字,英语课写的吧。”
李萧龙答不出,哼歌。
“行,回教室去吧。”老张抽屉一开,检讨书放进去。
李萧龙愣了:“张老师,您不仔细看看我检讨书吗?”
老张看着他:“要我给你当众念的机会吗?”
“我回去了。”李萧龙赶紧说。
走到一半,还是有点后悔,又回过头:“张老师,您喜欢吃樱桃吗?”
老张莫名其妙地:“还行啊,你又打什么歪主意。”
“还不如送樱桃给您!”李萧龙嘀咕。
老张严肃地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回教室去……”
李萧龙没回答,从办公室里跑走了。边跑他边想起单元楼下的那棵漂亮的樱桃树的樱桃,感到有些遗憾,它们居然就要属于刘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