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谋反失败之后》芸豆公主

2、后手

　　等那去厨下弄吃喝的枝盎回来，慕奚禾又使了青黛去备水，说是她等下要沐浴。

　　待青黛走开，独留枝盎给她盛粥布菜，遂又将方才问青黛的话，又问了枝盎一遍。

　　哪知这憨实侍女回答的，尽也和那机灵的青黛所言，几乎一样。

　　无非就是北尧长公主揽权豪横，心狠手辣，先是搬倒太子靠山娘舅，后是在先帝灵前废长立幼，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让太子给翻了盘，给灌了毒酒。

　　同样的事情，听了两遍，仿佛在她脑中刻画出一道模糊而清晰的记忆。

　　慕奚禾遂觉，胸口压大石般沉重。

　　看来，她确实是这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了……

　　“可……我就没留点后手吗？”几口清粥下肚，慕奚禾还是觉得无法接受如此……蠢笨的自己。

　　造反就造反呗，可掌着宫禁，控着百官，十拿九稳的事情，为何还……失败了？

　　“后手……是有的。”

　　枝盎憨憨的，凝神想了想，试图理解了一下“后手”的含义，遂又说，“殿下本是让我备了假死的毒酒，说若是事败，就饮下谢罪，太子殿下……今上向来厌恶殿下，也从未喊过殿下一声姑姑，此番殿下又是谋逆罪人，若是饮毒身亡，他也势必不会将您葬入慕家皇陵，只会随便葬入南山乱岗。倒时候便让陌大人来起棺救人，再遁去北地，隐姓埋名过余生。殿下还允诺过，要带我一起去北地呢……”

　　“……”慕奚禾一口吞咽，笑得无奈，她本想问为何会事败，枝盎理解的却是事败后的“退路”，她也就不再过多辩问。

　　那枝盎却越说越来劲了：“去年冬月那夜，就在紫阳殿，殿下备下的龟息酒，还是我端进殿的呢，却被陛下一手接过，给倒在地上，然后换成了他的毒酒，强行给殿下灌下的。说来也奇，他就跟知道殿下想要做什么似的，还说，可不能让您就这么一走了之……”

　　是啊，不能让她就这么一走了之，也不能让她就这么一死了之。

　　她加在他身上的痛苦，他得慢慢地，一点点的奉还。对于复仇泄愤来讲，看着仇家凌迟处死，可比一刀殒命，那痛快来得更深长，更持久。

　　这倒真像是那阴沉之人的性子。看着芝兰温润，清贵无比，实则睚眦必报，心眼比针孔还小。

　　确实是她记忆中的太子慕昭，心深如渊，没有半点燕王慕晗的敞亮明朗。所以才不讨喜。

　　可他这毒酒，又没想要毒死她，让她昏睡了半年，是什么意思？慕奚禾又想，却没有再问出口。

　　以慕昭那德行，若是要在她这里寻些凌迟之快意，从她事败之日，人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没道理让她躺上半年再来动手。

　　所以，这酒，一定还有些别的作用。

　　一些让她生不如死的作用！当然，还是除了让她少了些记忆之外，记不起来事算什么？记得住才让人痛苦。

　　慕奚禾思虑少息，心下一动，执起桌上一支筷箸，投向墙边那青釉刻花的玉壶春瓶。

　　此时是盛夏，瓶中斜斜养了一支荷。

　　“哐当——”一声，筷箸撞了案沿，乱落入地。

　　果然，偏差了太远，连瓶沿、荷边都未及。

　　慕奚禾又凝神，试了试丹田气息，一片前所未有的杂乱与微弱。

　　遂觉丧气，禁不住撑头捂额，深深一口叹。

　　曾经，在这间屋子的任意一个地方，她闭着眼睛，随手一执，都能将各种细长小物件准确投入那只玉壶春瓶中。

　　就是这样的巧劲和准头。

　　她生在边疆武将世家，自小就被拎着苦练内功心法，枪.法骑射，且自小就被奚家父兄灌输一个观点，身体才是武将的本钱。光有脑子好使还不够，一定要能百步穿杨，能骑马奔袭，能舞枪弄箭，一定要保持身体的强健和灵敏，才能于那些说不清楚从何而来的危难之中，保留住那活命的最后底线。

　　这样的警醒与身体的修炼，她入京六年，也不曾忘记和懈怠的。即便是在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养废人的清贵公主生活中。

　　曾经，她之所以能够训得服禁卫，能够批得了折子。除了用脑子之外，多少也是靠这身体技艺。说得急了，比武艺的本事，那些禁卫鲜有比得过她，自然会服她；说得急了，比身体的灵巧，那些朝中老臣也拉不住她，自然也就无奈；那个燕王慕晗，当初不就是以学武艺之名，被霓妃塞到她身边来的？那个太子慕昭，当初不也就是因为从来都打不过她，所以即便厌恶，也一直不敢对她怎样吗？

　　而如今……

　　她大致知道慕昭这毒酒的功效了。

　　无非就是，摧毁她的身体根基，让她伤了元气，失了内力，让她的身体变得不再强健与灵敏。

　　看来，最了解自己的人莫过于对手，慕昭是对的。这种身体的折磨，比心灵的折磨，更让她……难堪。

　　毁她根基，伤她筋骨，让她失去最引以为傲的自持，再混乱她的记忆，来些个板上钉钉的恶毒行事、谋反罪名，压着她的良心。——就这样，即便活着，她还能怎样？那还不只剩任他宰割的份？

　　真是够……绝啊！

　　慕奚禾有种欲哭无泪的……无奈，却也无甚动容。她这性子，就是这样，万年宠辱不惊。

　　看着正伏地给她拾筷箸的侍女，又问到：“枝盎，我的惊羽呢？”

　　惊羽是她的枪.，奚家女郎向来用枪.。惊羽是父亲和哥哥一起，亲手给她做的，细篾胶漆的槊杆轻而韧，寒铁精炼的尖刃可穿甲。那是她的第一柄武器，也是如今唯一的念想。

　　“被……陛下拿走了。”枝盎站起身，微微一口喘气。

　　看得慕奚禾也跟着有些气紧，甚至还有些头晕。

　　这才活过来一会儿工夫，就虚弱成这样。

　　罢了，不去想惊羽了，找来估计也拿不动了。

　　慕奚禾闭眼闭心，又继续吃了些东西，稍事消化后，便去沐浴。

　　许是躺得太久了，稍许动作，就有些累。

　　靠在那浴桶里，温热清水一泡，困意立马来袭，如将将被吹散的雾障，卷土重来一般。

　　“霓妃和燕王如今何在？”迷糊间，她却还记得问了这个刚才被忽略的问题。

　　“去年冬月……那夜，霓妃娘娘就自尽随先帝爷也去了，陛下仍以……嫔妃之礼，将她葬入了皇陵，就在先帝爷身边的陵室里。燕王殿下那夜砍伤了陛下，陛下也念着手足之情，留了他性命，如今圈禁在芒山呢，就是先前陛下待了两年那处……”

　　是枝盎的声音在回答。

　　“如今世人皆称，新皇仁厚。”这是青黛的声音在补充。

　　“可不，咱们殿下被灌毒酒这遭，外间皆说是殿下自己服毒，陛下却让太医院的医正们，没日没夜地抢了数日，才把殿下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复是枝盎在附和。

　　……

　　听得慕奚禾有种睡着了都要笑醒的感觉。

　　的确，仁厚——可是一位新君最需要的名声。

　　而这位仁厚的新皇陛下，暗地里，也许还有一种品性——

　　当别人的生死都捏在他手中之时，比起把人直接捏死，他更喜欢捏得人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