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谋反失败之后》芸豆公主

1、醒来

　　慕奚禾苏醒过来时，已经是那年的盛夏。

　　新皇即位，改号含章。这是含章元年的盛夏。

　　先帝驾崩在去年的隆冬，那杯毒酒下腹也就是在去年的隆冬。

　　毒酒穿肠过，没有要她的命，只是让她陷入了昏昏沉睡。

　　然后，冬去春来，由春入夏，这改朝换代的半年光景里，她都在昏睡。

　　时而睡得香甜，仿佛一次性补够了打记事开始就被父兄天不亮拎起来操练的缺觉少眠。

　　时而梦得迷离，仿佛前世今生，因果夙愿，都在梦里历了个遍。

　　但真正到了睁眼醒来的那一瞬间，却如孟婆汤饮，隔世穿越，梦中一切霎时后退，如烟消散，没了踪影。

　　镜花水月一阵荡漾，回来了现世。但说来也奇怪，她记不起事，却认得清人，识得清地儿。

　　这是在玉安宫，似乎她这些年一直都住在这里。

　　床榻前，守着给她扇扇子，擦汗水的两个美人儿，穿着一色儿的使女服，一个叫青黛，一个叫枝盎。这是她十七岁入帝都阳城，受封北尧长公主，亲自在三千宫娥中，挑选出来的两个贴身侍女。

　　一个机灵，一个憨实。

　　机灵的，好处事；憨实的，能贴心。——连当初挑这两种性子的原由，她都还记得。

　　所以，说是记不得事儿，但又还记得些。那些年生久远一点的，她都还记得。

　　她本来姓奚，是北地奚侯之女。年少的北地生活，疆场上摸爬滚打，她都还记得；十七岁那场战事，奚家军全军覆没，父兄子侄无一生还，她都还记得；后来，做了皇帝的义妹，清贵的长公主，在阳城欺男霸女横着走，她都还记得；再后来，皇兄缠绵病榻，她逐渐揽权，那丹笔批奏折，执枪掌宫禁的炙手权势，她也都还记得……

　　呃……再后来……后来，似乎越来越凶险——满耳的轰隆，是圆木撞击宫门的声音，满地的血腥，是镇守宫禁的龙牙卫们痛呼倒地……

　　但记忆之流到此，便戛然而止。究竟如何，她记不起来了。

　　似乎，这最关键的事情，她记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是斯世何年？

　　慕奚禾于罗帐中赫然坐起。

　　寝阁中有些闷热。长发披散之下，耳根脖颈都有些汗湿难耐，但她转头看着榻前两个侍女，按捺下这湿热不适，以及心中疑惑，不说话。

　　青黛和枝盎的神色，皆有种如释重负的欣喜。仿佛她的醒来，是意料之外的，却又是如期而至的。

　　“殿下终于醒了……”

　　“还是医正这法子好，这酷暑天里，睡得再沉也得热醒……”

　　“就是……”

　　两个侍女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一边点评，一边抹着额角汗水。

　　倒也正常。依稀记忆中，似乎，这两人一直就是这种呱噪的性子。

　　“殿下要沐浴吗？”

　　“想不想吃点东西？”

　　“还是先喝点水？”

　　“……”

　　慕奚禾摆手，沉吟少许，决定让那个憨实的枝盎出去弄吃备喝，然后先留下那个机灵的青黛来问话。

　　“我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你来与我说说……”

　　“殿下……是哪些事情想不起来了？”青黛果然机灵，愣了愣，便笑着反问。

　　“青黛，我为何躺在这玉安宫里？睡了多久？”慕奚禾故意唤着她的名字，说些她记得的，好叫那侍女不得胡诌。

　　“殿下睡了有……半年了。”青黛试着回答。

　　“……”慕奚禾挑眉，示意她继续。

　　“去年冬月，先帝爷驾崩，殿下喝了毒酒……”

　　“……”慕奚禾不动声色，心头却一阵怅然。那个缠绵病榻多日，可也真拿她当妹妹来宠的皇兄，已经走了。

　　“我为何要喝毒酒？”她又问。她与她皇兄的半路骨肉亲情，也不至于要喝下毒酒去黄泉之下追随呀。

　　慕奚禾一脸茫然，记忆中血色一片。

　　青黛抬眼看了看她，笃定这主子是真的忘事了，不禁一抹脸，接下来就说得有些难为情：“先帝爷驾崩，殿下就跟霓妃娘娘一起，对在皇陵思过的太子隐瞒了消息，然后封锁了宫禁，遏制住百官，还让倪太师伪造了遗诏，要让燕王在灵前即位……”

　　说来都是些骇人的事情，青黛还是有些发憷，边说边偷偷察她神色。

　　慕奚禾暗自抽了口气。

　　霓妃、倪太师、燕王、太子……这些人，一个个，她都记得的，音容相貌跟画卷一般，可被青黛口中这样一说，串在了一起，她还真的有些惊惧。

　　敢情，她是个谋逆造反的主儿！

　　可她与那霓妃倪氏素来交好，对那个跟她的奚家侄儿同岁，性情也相肖的燕王，素来亲厚，也是事实……嗯，这是她记得的。相比之下，那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太子，倒是与她向来就是相看两厌，水火不容。

　　所以，她在大权在握之时，想要舍弃一个讨厌的太子，拥立一个可爱的燕王，似乎也……说得过去。

　　“后来呢？”她一边哑哑地问，一边悻悻地想，其实，问不问都无所谓了，既然都喝了毒酒，那多半是拥立未遂。

　　可印象中，自己也是个思虑颇周到的人，既然铁了心要谋逆，为何又未成？

　　“后来，太子殿下杀了回来，然后，然后……就赐了殿下一杯毒酒……”

　　果然，青黛口中的故事后半段，了无悬念。

　　“既然都赐了毒酒，为何我现在……”

　　为何我现在还活着？好手好脚，能看能说，除了有点傻傻记不清事。

　　青黛埋头，绞了绞双手，终于鼓起勇气，当了一次传声筒：

　　“太子……就是现在的陛下说，可不能让您就这么一死了之……”

　　“为何？”

　　“大概是您跟他……结……结怨太深……吧……”

　　青黛已经是不知该如何表述，直接结巴了。这朝野皆知的仇怨关系，就连她这样一个小小侍女，也是一目了然。

　　“怎么个结怨法？”

　　“陛下自幼丧母，素来倚仗舅父冉家，可殿下……您杀了他的舅父，将冉家男丁和女眷全部发配充军细柳城，其中包括他的表妹，那个已经钦定的太子妃。并且，您还设计，让他也获罪下狱，受了重刑，后来又将他禁在芒山的皇陵行宫中思过，有两年之久……”

　　慕奚禾听罢，不禁捧手仰面，倒吸一口凉气。

　　确实，这等仇怨，岂是一杯毒酒能勾销，一条薄命能谢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