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武侯悬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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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望着城墙下的京都城。不同与昨日的繁华与喧嚣，脚下的街道上路人散尽，唯有一人提灯照路前行。提灯的男人一步一步走遍长安城，在这清冷的中元节显得格外诡异。
孤灯孤影，晚风透着不属于夏日里的清冷阴凉，人息寡浅，宛如书中寂城无声。
男人的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温柔。他的步子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如同铜壶刻漏，滴水日计十二时辰，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
收敛了往昔那鲜衣怒马的张扬，隐了去了沙场上射天狼的魄力，独独留下一身如玉般的温润平和。岁月还未深，他却似是已经活了大半生。
高高城墙之上，南宫睿跑下去，故作偶遇，朝男子安闲踱步去并与之并肩而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男子说话，眼睛却始终目不斜视地盯着男子的另外一侧。像是见了什么一般神色变了几变，袖子下遮掩的手，因过度用劲，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南宫睿卸下君王的凛冽和威严，此时他和自己和解。
寥寥无几人的街道，渐渐至拥挤不堪。来往飘渺虚幻，重重影无人见。
音容笑貌不复，狰狞面目无害，阴阳割断两界，可见为实不可见为虚。此刻繁华与喧嚣生花也只开此夜此时。
他假装掸肩，抬手拂开，在依畏在他肩膀边、鬓边簪大红荷泽牡丹、戴黄朱瑾的中年花魁，丝毫不怜香惜玉。靠近他的敌国亡故的郡主，被男子周身的煞气逼退三尺，他又自喜。
他一脸正色地和身边的男子道：“武候常年征战西北，正气足，最适与吾中元相伴夜游。爱卿在，吾心安。”
男子抬眼看了他一眼，很是不爽与之结伴。“陛下想说的是臣身带煞气，连鬼神都畏而远之。与陛下相比，臣不过尔尔。瑟瑟秋风，不敌朔风携冰雪。您不必自谦，臣望尘莫及。”
世人只知将军煞，不知九五在前万骨枯。
他也不在意男子的讥讽，没有露出半分愠色，依旧和一旁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从这边硬扯到那边，从过去提及现下，说着几度都不禁自觉尴尬，然而他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男人似是极其不愿与之说话，冷冷道了声：“陛下请回，您扰了臣夜游长安城的兴致。”
整个大晋都知晓，他已经习惯男子的傲慢无礼。年少气盛，近了中年也未减半分，天下也只有郦北辰一人。
逐客令已出，识相者早就要抬脚走人，而南宫睿却当作过耳风，依旧一副好脾气以待。
每年的中元节，武候会遣尽周身侍从，一个人悬灯走遍京都城。当日戌时初出，翌日子时末归。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看似毫无目的地漫游，又似满心期待着什么。
风雨若现，他便打一把容得下两三人的纸伞，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灯前行。
郦北臣你为什么还不放弃？
他听说中元节九幽门开，魂萧响，未入轮回井之魂可返旧里。风铎叮咛，萧声悠扬，应是故人归。
长庚暗，魂萧招，九幽底下酆都十区长街明，不似人间路无人街无明。
传说近神之族巫族羿氏有流灯千里，引亡魂归故里的风俗。
......
咚——
晏云寺定夜钟第一声响起，幽幽传入寂静了大半夜的城。男子顿了脚下步子片刻，慢慢转身回望空荡荡的长街，无人归，无人语，无人喊他名字，徒留晚风溜着飞扬的冥币黄纸与白灰色灰烬玩。
咚——
他失望地微微笑了笑，努力让温热起来的眼眶退去潮湿，紧了两下手里悬灯的木杆子，继续倔犟地往前走。
你可听见那日长安街上的宣捷？
缣帛已张，天下皆知北晋大捷。
蓊城二失二收，那里百姓已经能安居乐业，张氏子弟也用敌人和叛贼的头颅祭奠了先人。他们对得起张守埸将军了。
燕州城也守住了，故去的人亦入土为安。
繁华落地生花，不再饿殍遍野，也不再生杀由人。
旧夏昌的十二氏族氏族，奉大晋为宗主国。草原的牛羊赶到了长安，而中原的种子已经在他们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没有女子往来，战争也停歇了......
跋涉了几万里的长风回到这里，出走了很久的人也已经携了一身风雪归来。
你去了哪里？
又何时归来？
悄无人声的街道，他们的脚步声，啪嗒啪嗒......
咚——
咚——
等到定夜钟的第一百零八下落定，他手里的灯倏然熄灭。
整座城瞬间被困在了黑暗中，仰天无星辰月明，低头无烛火萤虫。
只留下一缕黑灰色的烟，散在漆黑的夜里，还有油烛的气味飘入鼻尖。
“陛下，您扰了臣的清净。”
男人平缓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怨怒与不满。他冷冷盯南宫睿，示意您该回您该去的地方了。从他准备要这个天下开始，便与他们从此殊途，注定了不同归。
郦北辰从来不觉得工于心计有错，更何况自家兄长比狐狸还精明。攻也好，守也罢，总比平白无故被别人害了好。
郦北辰看着他不说话，不欢迎的眼神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抢过男人手里的灯，一把扔在地上，又抬脚把灯笼踢得老远。那灯笼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下。
想起当年被男人用脚碾碎的芍药花，他犹有不解气，又开口讥讽。
“人死如灯灭，半点不留世。”
半分愠怒半分讥讽，又添了一把他向来最不屑的怜悯。谁在乎？谁又会来成全他们这一群人当年的豪言壮语？
“你且做你的蠢事。别占了打更人的路，夜半惹人嫌。”
话落，他头也不回地往皇城走去......他后悔了，可惜世上无医治后悔的汤药。
他活该一辈子都被眼前的高墙，围困其间而不得自由；活该问遍世间亡灵，再也不得遇见；活该......可笑，可笑！
满朝文武劝陛下节哀，无一人劝他酣畅淋漓地哭一场。劝他大哭，哄他做胆小鬼躲起来的人，再也不愿意遇见他。世人皆知他厌恶自己的发妻，因她失去了心爱的女子。
南宫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仰天哈哈大笑......哈哈......用尽半生等来的人，求来的一世，没了。
“......哈哈哈......竟然是同一人。”
当初，赫连漪死的时候，他很难受，一个人在荒野上沉默了一夜，也吹了一夜冷风，受了一夜冰凉的露。
那夜，他抱着暖暖满是鲜血的身子一步一步往王府走去。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脸上很凉很凉。血很多，糊了他满身。
他知道她怕疼，也怕冷，但是她喜欢雪。
南宫睿紧了紧手臂，呢喃了一声“暖暖”，他没有等来回应。从前，他只要轻轻喊她的名字，她就会回头对他笑。哪怕是她埋在母妃的怀里睡觉，听到他的声音，她就钻出脑袋喊睿哥哥。
“暖暖，睿哥哥一直都知道平安结是你的。你听得见吗？”
“你只要再等等，等一会会儿。只差一点点。”
“你只允许睡一会会儿，睡醒了，就不能懒着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她的身体，他努力感受她的心跳和温度。连睡觉都不安分的人，现在却如此安静，安静得可怕。
十年后。
靖王府来人，传话靖亲王求见皇帝。南宫睿看了眼左侧屏风上的山河壮丽图，只道了：“朕确实是许久没有见三皇兄了。”
南宫靖，皇帝最亲厚的兄弟，即使疯了，依旧各种赏赐不断，唯恐旁人委屈了他。
王府修缮得比往昔更富丽堂皇，处处都是当初靖亲王为靖王妃所布置。府中奴仆往来，无一不是尽心之人。
一顿谩骂与讽刺，南宫睿依旧长身玉立，欣赏着他的无状，他的疯癫，
“你，我不会杀。你激不了我。”
南宫睿想看看，他三皇兄的嘴里，还能蹦出什么话来激怒自己。郦北辰想杀，他偏不允许，就该让他活到天荒地老，最好永不入忘川。
“南宫睿，你是没本事杀我！父皇杀伐果断的手段你没学精，专挑了你母妃的优柔寡断来做。”
“你要是死了，我就把她的尸骨喂狗。”
“南宫睿，我当初就该将文书暖挫骨扬灰，什么都不留给你！”
南宫睿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发狠，无动于衷地欣赏着一只没了骄傲的老虎。拔掉牙齿和利爪的老虎最多也只是一只张嘴喘息，求死不能的可怜虫，尚且连街边野狗也不如。
世上多的是那些践踏他人当玩笑的人，轮到自己被欺侮，也该悔不当初。
“很公平，你挖了暖暖的墓，我让人拘了她的尸骨，公平得很。你我都该是这结局。”
“求求你把嫣儿的尸骨还给我。”从前的锦衣绸缎，摆放在身后的柜子上。他却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还散发着臭味，俨然只是比街边的乞丐好上一点点。
南宫睿居高俯视地下的人，突然眼中有什么情绪闪过。他三皇兄把温柔，尽数留给了三王嫂。南宫靖宁可负天下人，独独不负妻子。这样看，算不上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却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南宫睿缓缓蹲下身来。
“我找到她了。”
南宫靖愣了片刻，而后忍不住大声笑道：“原来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
死透了的人，他还妄想她活过来？
疯子，又疯了一个。
南宫家的男人，一个不剩。
都疯了。
时间是人的奢侈品，而于那些更古不变的星辰而言，时间容易被忘记，一年很短，百年一瞬。千年时光，也仿佛是昨日遗留在架子边的书卷，许久才被主人念起。
那时，轻尘已附上，野风早翻遍。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武侯悬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