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凋零的世界》某黑ii

7、离别

　　我的羽翼愈加丰满，体格也长成了成年男人的样子。我凑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模样：白净的脸，乌黑的头发轻卷在脸侧，高鼻梁，薄嘴唇，还有一双纯黑色的眼睛。
　　赛托斯抱着我羽毛填充的枕头，坐在床沿看着我：“你长大了，亲爱的。”
　　镜子里的我，对着他眯眼一笑，抖了抖左翅：“是啊，哪里都长大了。”
　　“说话口气可没变。”赛托斯低头看着怀里的枕头。我在他低头的一瞬间，看见他抿起嘴角微笑。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吸引我了呢？目光只要一落到他身上，就移不开了。我坐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脸。
　　“——罗萨，不要动手动脚。”大概是想强调自己的不满，他称呼了我的名字。
　　不过现在他在我面前已经毫无威严了，我一点也不怕他。
　　我依赖着赛托斯，同时也憎恶着他。凝视着这个杀死我的哥哥，带走我的恋人的人，我却是茫然的，无所适从的。我本应该恨他恨进骨子里，但现实却不是这样。
　　我只是盯着他的侧脸，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心底产生，蔓延，顺着血液，穿遍全身。
　　赛托斯把枕头放在身边，问我：“你的翅膀恢复了么？”
　　“恢复了。”我拍拍翅膀。虽然这对翅膀的规模很夸张，但是现在依然不能飞行，不过生长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了。
　　他垂下眼帘，又轻又缓地，用天语说：“假如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了…”
　　后半句声音太小了，我甚至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他闭口不言。我的困惑，他从不会帮我解开，只会一味地增加谜团，像布雷格说的那样，用谜语掩盖事情的真相。
　　他们总是说，到了时候你自然会明白。可是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我不明白，我依然不明白，我也不知道，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
　　我醒来时，教堂周围闹哄哄的。往窗外一看，岛上所有人都聚集在教堂四周，捶打着教堂的墙壁，似乎想进来。我走出房间，来到大厅，看到赛托斯正用家具堵着门。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感到头疼欲裂，几乎要晕过去。我抱住头，无力地呻吟了两声，双腿一软，差点就要倒在地上。赛托斯连忙松开家具，跑过来，接住了摔倒的我，他坐在地上，让我靠在他怀里。
　　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外面的人群在愤怒地呼喊着。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大脑嗡嗡作响，头像被从两边狠狠挤压一样疼痛。我靠在赛托斯胸前，为了排解痛苦，我的双臂紧紧圈住了他，手指用力。
　　我能感到指尖插进他的后背，血顺着手流下来。
　　赛托斯一声不吭，而我急促地喘息着。他轻拍我的后背，安慰着我。
　　我手下的力气再一次加大，他吃疼地闷哼一声。
　　头好疼。疼得意识模糊，眼前影影绰绰只能看见赛托斯的轮廓。他温柔的声音让我想起埋葬在记忆中的那个人，昏黄的地下室和轻轻抖动的羽毛笔…那个人，是我的恋人吗？还是，仅仅是，我的一个避风港……？想到他，我的心总会平静下来。
　　我好像置身于一个虚无的空间，眼前，雾蒙蒙一片。
　　啊，像是之前的某个早晨，我移开教堂的椅子，想要寻找什么，却没有如偿所愿的时候。那时候，整个大厅里，弥漫着这样苍白的雾气。
　　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竟如此不安，如此仓皇无措，想要找到一个能够依赖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他。我攥紧手指，突然感觉到怀里那人的体温。
　　好温暖。
　　“布雷格……”我下意识地呼唤道，声音很沙哑。
　　怀里的人，好像颤抖了一下，但仍把我拥入怀中，温柔地安抚：“是我，亲爱的，我是布雷格…”
　　茫茫的雾中，我看到了三个人影。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只有一个人，有温度。
　　我死死地抱住他。尽管我分明看见了一双赤红的双目，但是这来之不易的温柔，我不想再次失去了。
　　疼痛渐渐减弱，视线恢复了清晰。我看清楚抱着的人是赛托斯，放开了手。
　　我的手上，沾满了他的鲜血，他却一声不吭。
　　“赛托斯，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杀死我的至亲，带走我的恋人。”
　　“平日里，你待我那么好，毫无理由。”
　　“你又隐瞒所有的真相，用无数个谜语将其掩盖…”
　　“我的手指深入你的脊背，你却毫无怨言…”
　　赛托斯歪了歪头，眼梢一弯，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
　　“亲爱的，我只是为了你。”
　　“扎尔莫勒也好，布雷格也罢，我只是想要陪伴你。在这个已经死亡的世界上，起码能有几个人，陪伴你走过脆弱的生命之初。”
　　“我想让你走出茫然，走出困惑，想让你拥有来源，拥有记忆。”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头顶。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白金色的光环漂浮着，光芒万丈。
　　“我现在真像一个天使…”我无端地轻轻自语，脑中还回想着赛托斯刚才的话。
　　扎尔莫勒，布雷格，都是赛托斯。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我们原本并不相识，为什么他甘愿为了我付出这么多？
　　为什么要创造两个让我喜爱的形象，却用自己的本身承受我的憎恨？
　　“你就是天使。飞吧，罗萨，离开这里吧。”赛托斯的眼中，装着碾碎的红玫瑰花瓣，灼烈的葡萄酒和殷红的鲜血，他望着我，静静的，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个温柔的笑容。
　　鬼使神差地，我把他压在身下。他没有挣扎，只是轻声催促：“这里马上就要消失了。”
　　“赛托斯…你究竟是谁？”我慢慢抚上他光滑白皙的脸颊。
　　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和那天一样脆弱的表情。
　　殷红的眸子里，有涟漪碰撞闪烁。
　　那儿倒映出了我的面孔，他的眼里，只有我的面孔。我无数次窥探他的瞳眸，也无法得知深埋于他心中的秘密。
　　“我是一个爱着你的人。”
　　我的手下滑到他的脖颈，在他心脏的位置停下。
　　他的心跳，竟是这么急促，强烈。
　　他的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我的手，向下轻轻按压，他的心脏被压制，热情却丝毫不减。
　　“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恨你。”
　　我轻轻在他耳边说。
　　赛托斯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眸子一暗。他的声音在颤抖，嗓音生涩而沙哑：“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玫瑰刺得比荆棘更深。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还是很伤心啊，罗萨…”
　　我吻上他的唇，终止了他的声音。他身上仍有那种沁人的花香，是玫瑰的香气。
　　赛托斯。
　　和我一起奔跑，玩耍，看着黑色无边的大海说出“球被海吃了”的怪话的赛托斯。
　　和我在地下室幽会，教我读圣诗的赛托斯。
　　做饭很难吃，不抱东西睡不着觉的赛托斯。
　　爱着我，却一直不说的赛托斯…
　　结束了亲吻，我又顺着他的脸颊向下，亲吻他的脖颈。
　　赛托斯脸颊通红，呼吸渐渐变快。
　　教堂的大门被外面的人猛烈地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砰。
　　门被撞开了，人群涌了进来。我站起身来，背对着涌入的人流，怀里抱着赛托斯，张开了巨大的羽翼。
　　雪白的羽毛形成一道屏障。在张开的一刹那，教堂所有的彩色玻璃同时破碎，如雨般摔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轰鸣声。
　　人群用各种各样不同的语言，辱骂着我们，大意都是在组织我起飞。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人，只是过往世界的执念和投影。我飞起来的一瞬间，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赛托斯挣脱了我的怀抱。他的眼里有不舍，也有诀别的坚定：“亲爱的，该启程了。”
　　人群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知道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我吻了吻赛托斯的额头。他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散尽，就又聚拢起来。我用自己最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告别：“我爱你，赛托斯。”
　　赛托斯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我扇动翅膀，巨大羽翼卷起的气流在耳边呼呼作响。我的身体腾空了，白色羽毛四散纷飞，教堂也在那一瞬间，坍塌为一片废墟。
　　钟声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再见。”我仿佛听到了赛托斯的声音。
　　但这时我已经飞上了天空。在苍白无力的天空下，我第一次俯瞰这个小岛——空无一人，教堂，房屋和围墙都塌陷了，黑色的海水涌上陆地。围墙边的位置，漂上来一个白色的球，似乎在对我说，过去发生的事并非梦境。
　　如果我现在还在梦中就好了。如果我再一次试图杀死赛托斯，然后在那个有白色光斑的早晨醒来就好了。
　　和他重新度过每一天。
　　无数凋零的玫瑰花瓣飘散在空中，我张开手，看见启程前赛托斯塞进手心的东西，眼眶一湿。
　　是一枚艳红的玫瑰胸针。
　　他说过，很适合我。
　　我突然知道了为什么。
　　因为我叫罗萨，罗萨的意思是玫瑰。
　　而赛托斯的意思是圣徒。
　　最后一个萦绕心头的问题的答案，就这样解开了。只有圣徒会甘心缄默地爱一个人，甘心埋没于仇恨之下。
　　甘心留在已经死亡的世界里，仅仅为了一个迷茫的天使。
　　我拍打翅膀，越飞越高。
　　再次向下看去，我看见世界上最后一个孤岛，在钟声中沉默海中。

　　爱使天使长出羽翼。世界在钟声中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