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不息》苏晚漪

3、彼时（上）

　　彼时
　　——得似旧时

　　001.
　　昔日女友变今日大嫂。
　　再次见到苏辞风我心里只浮出这句狗血的话。
　　她样子没怎么变，眼睛盛满潋滟雾气，头发松松绾起，穿一条紫藤萝印花长裙，挽着我大哥陆柏川的臂。
　　这是她第一次来我家，以我未来准大嫂的身份。
　　“伯父伯母好，我给你们带了茶叶。”苏辞风见到前来迎接的长辈，笑靥如花。
　　“都是要当一家人的人了，还客气什么。”我妈笑得眼快眯成一条缝，“逸山啊，你快来，你和辞风年纪差不多，不如多聊聊。我和你哥去准备午饭，柏川，咱去厨房。”她扯扯我哥的袖子，还转头冲我挤挤眼睛。
　　妈，谢谢你。我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伸手道：“你好，我是沈逸山，陆柏川的妹妹。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苏辞风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幸会，逸山。”
　　她的手一如既往地缺少温度，听见久违的声音说出“逸山”两字我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我现在和多年前相比已经变了很多，齐耳短发蓄过了肩胛，也不再带有框眼镜。没能见到苏辞风眼中泛起涟漪，我强忍住心底泛滥的叫嚣的想念。
　　等我妈和我哥都开始忙活起来后，我开口道：“没想到会是这样再见到你。”
　　苏辞风攥着手，双眼在我身上游离了一会儿，却没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结婚是什么目的吗？嫁给官二代，你考编也会容易一些，正式入岗了还能多一些照应。只是你不巧选中了陆柏川，还得多了我这个尴尬亲戚。”我语调不带感情，装作没看见旁边人收紧的眉心。
　　我们家做公务员的人很多，官居高位的也不少，照理自然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来攀关系。之前听说我哥去相亲，竟然有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满意的女生，两人很快就在一起了。当时还觉得不错，谁料得到会是苏辞风？
　　“不管你是如何想的，我们现在毕竟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也不用再提了。”苏辞风说。
　　我继续说，“你说要是让爸妈知道儿媳和自家女儿在一起过，让我哥知道她女朋友被她妹妹睡过，他们会不会崩溃啊？”
　　对面人的手颤抖地高高抬起，在空中滞住，最终颓然地落下。
　　“如果你就那么讨厌我，我现在就和伯母说我有事先走了。”苏辞风倏然起身，语气像碎裂的瓷片，清脆却扎人。
　　我扬了扬手，“倒也不必。你现在走，他们还以为是我怎么你了呢。吃完这顿饭，我俩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皱眉望向我波澜不惊的眼，干脆不说话了，算是默许。
　　吃饭的时候陆柏川和苏辞风这对准夫妻表现得倒还挺得体，表面上的。我哥手上剥虾、夹菜一刻没停，全进了苏辞风的碟碗，她羞怯地抿嘴轻笑着，我倒不记得我这个当妹妹的有过那么好的待遇。
　　不过苏辞风暗自把虾肉都卷进了餐巾纸中这一幕却没能躲过我的眼。
　　其实……他们根本不是情侣吧？

　　看着眼前唇角轻轻上挑，眸底并无笑意的人，我又想起我和她还是“我们”的那段时光。
　　我和苏辞风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届不同班，隔了一层楼，平时连眼熟都算不上，真正认识还是在选课分班之后，我们成了前后桌。我仍记得当时，我看着那个扎着高马尾的明艳少女向我走来，脑中无端想着“总算让我见到真正的美少女了呢”，她开口说：“你是那个×班年排前三十的学霸吗？”我呆滞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和我说话，犹豫间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坐这里了，请多关照，我是苏辞风！”她在我座位前落座，笑颜粲然。
　　苏辞风口中说着“我学习超烂你可要帮帮我”，结果她选科次次考得比我好。
　　后来我们居然成了朋友，为什么是居然，因为我很少有和美女当朋友的经历。出乎意料，苏辞风比我想象中好相处，她笑点很怪，有时会莫名一个人捂脸笑很久。
　　既是美女，传闻也多，像我这类与八卦绝缘的人也听闻了苏辞风喜欢女孩子。
　　“你是lesbian？”某次我装作无意问。
　　“是啊。”苏辞风看着我道，眼中有令我怦然的光，“其实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强压心底的鼓噪，“真的吗？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会……当真的。”
　　“当然。”苏辞风摇了摇我的手臂，轻轻勾住手指。
　　“那，如果可以，毕业后我们在一起吧。”
　　“一言为定！”她握紧了我的手，是几乎要蹦起来的雀跃。
　　高考后，我们填了同样的志愿，十指相扣着迈入了大学校园。
　　002.
　　饭局后来没过多久，我哥说他们在筹办婚礼了，我等了好久也没见请柬送到我手上。直到有天陆柏川专程到我家，挠着头道：“辞风执意不让我把请柬给你，说就算给了你你也不会来的。呃，好吧，虽然不知道你们怎么了，但你毕竟是我妹妹，我想想还是给你吧，来不来你随意。”
　　我双手接过请柬，“行，谢谢哥。”
　　陆柏川刚把门带上，我就把请柬扔进了垃圾桶。
　　想想觉得不是滋味，又捡出来撕了好几下，等粉色烫金的信笺被我蹂躏成皱巴巴的小纸团后才一并扔了。
　　苏辞风一袭白纱的样子我看来是无缘见了，真好笑啊，是谁当初说的婚纱只为自己而穿的来着？
　　真难撕。我甩甩红肿的手，生疼。

　　人一有什么不愉快就想喝酒，我干脆去了好久没去的les bar。
　　酒吧里光晕摇曳，人不多，播放的是唱腔慵懒的节奏布鲁斯。
　　黑灰色的人影间，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随便点了杯酒，我抬着玻璃杯到苏辞风身旁坐下，语气里带一点嘲讽：“人妻也来les bar吗？“
　　苏辞风没看我，一手托着头，另一只手在桌面上胡乱摸索着，终于摸着酒杯紧紧地嵌在掌心：“唔……沈逸山，是你。”
　　我看见她埋在发丝间发烫的皮肤，果然是喝醉了啊。
　　我昂首抿了一口酒，带碳酸的醇香液体冲入唇齿，气泡在喉间炸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结婚？就为了能当上公务员？你当初可是说了……傻子才和男人结婚啊。你还记得你当初披着彩虹旗，在操场上狂奔吗？那时候的你，又想到过自己会变成如今这样吗？”
　　“……我妈说，既然回来工作，当公务员最稳妥。我也觉得挺好。她让我相亲，我就去了，正好是陆柏川，他多好啊，个高人白净，工作又好，应该很抢手才对……只是我还是不喜欢男人啊。本来以为，鱼和熊掌确实不可兼得，没想到……你是他的妹妹。和不爱的人结婚，却能名正言顺地见到爱的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苏辞风说得口齿含糊，头快坠到桌上，我一手扶好了她的身子，盯着她雾蒙蒙的双眸：“你还喜欢我吗，苏辞风？”
　　她扭过头去，低声道：“现在还问这个干吗，从我和你告别的那天开始，你就该知道……我的世界已被夺去它该有的颜色。”
　　我强忍住眼眶里蔓延的酸涩，替她拢紧了外套上衣。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驱车前往我家的路上，苏辞风知道我没打算把她送往陆柏川和她的婚房，并没说什么。我用钥匙拧开家门后，耳边吹过一句微不可察的“谢谢”。
　　我把她安顿在沙发上，说去给她泡杯解酒茶，烧一壶开水的功夫人已经是软软的一摊流体了。我怀疑苏辞风离开我的这几年还是没有学会保护自己，天知道我看着这张阔别经年的睡颜我有多想将她圈在怀里入眠。
　　挣扎了许久，我福至心灵地将苏辞风抱到了我的床上，仔细掖好被子，然后在柜子里摸出条薄被，干脆利落地往沙发上一躺。
　　一夜好眠，祝你也祝我。

　　梦中又走马灯般掠过无数与苏辞风共度的光影，握紧的双手，熟睡的呢喃，最后一次拥吻。我们在一起四年后，苏辞风说，或许我们该向父母出柜了。
　　尽管内心心虚，我口中仍然说着鼓励的话：“放假回家后，我们就和父母好好谈一下吧。”说出这话时，我感觉到自己的神经末梢都在微微战栗。
　　苏辞风回家后的第一天就将我和她的故事一五一十地与父母说了，换来她父亲凌厉的一记耳光。我听见苏辞风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隔着手机屏幕的一句支离破碎的哽咽：“沈逸山，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对不起……”
　　电话被匆忙挂断，我正要挤出的苍白安慰鲠在喉中。
　　整个青春与懵懂时代的触碰与相守，换不来一句说出口的再见作为句点。
　　我的满腔徒然爱意又有谁来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