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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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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前夜,当我一头闯入花园时,入眼的Andy竟穿着我们第一次相见时穿的衣服,浅绿的衣服融在背景里。我直觉般感到将会发生不得了的事,心不可抑制的狂跳,血液流速飞快,我几乎能听见它们在血管里横冲直撞的碰撞声。等我终于平复自己的心情走进去时,她已经发现我了。无交集的双目扫向我身边的位置。我顺势走过去,细细的盯着她的眼睛。
我很少看她的眼睛,因为那让我感觉对她不尊敬。浅褐色的瞳孔显出模糊的倒影,瞳孔和虹膜交界的地方显得模糊不清,密密的血丝如荆棘一样包围着瞳孔。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呼吸声,知道我正在面对面的看她,便移过头去,将视线投射的另一处被修剪得很好的矮从。
我问,‘你这是干什么。’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种质问的语气会让交谈的对方产生逆反心理,那么,我们的谈话将会很不愉快。我看见她皱眉,她是真的不开心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暗暗期盼她能不顾我的口气继续说下去。
她转过头来毫不犹豫的和我对视,说‘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事?现在问吧。’有些冲的口气一语道破我的小心思,我呼吸一顿,有些心虚的不敢和她直视。完全忘了她看不到我的神情这一回事。
不自然的撇开头,安定好被揭破的惊慌,我问‘为什么今天穿这么漂亮。’我不敢说我还记得这身衣服,怕她知道我很在意这里。她无所畏的说‘今天心情好。’笑容风轻云淡,想到之前的不愉快,我有些心虚的扫了她一眼,看她没反应,我陷入自己的心思。她是有备而来,准备和我打一场硬仗,如果我赢了我就能知道她的一切,如果我输了,我就很难再能找到机会了。但是我又怕我赢了我们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在我暗自矛盾时,她有些不耐烦了。说‘那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那个意思就是在说,再不问我走了。我连忙狗腿的说‘有,有。’她转过头来,眸子紧紧地锁住我,我心头一跳,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肌肉不自然的紧绷着,好像一切肮脏的想法在那双眼睛下都是无所遁形的。慌张中,忘记了自己的原计划,随手扯了一个问题‘歌!哪首歌!你说的那首给上帝的赠歌!是怎么回事。’我悄悄吐了一口气,浑身像跑了800米后一样松散,并为自己提出这么没有实质性帮助的问题而暗恼。谁知到竟许久听不到声音,我心头一打颤,悄悄移过视线,发现Andy出神的望着我身后的树。
浅褐色的眼睛没有了之前被激怒的锋利。我觉得我打中了最重要的问题,这可比□□还让人兴奋,也更使人害怕。这也说明,她今天已经打算全盘托出,只要我打到任何一个关键词。
在我发呆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思路开始发言了。就象我想想的那样,她也是极其认真的对待这一切,她的表现让我有逃跑的欲望,我不想我们有任何改变。
她慢慢吐了一口气,像是理清了思路,嘴唇微启,眼光直盯盯的看向我说‘我从来没有给你讲过我的家庭,那是因为我的家庭不是我期望的那样美好……’
那是当然,早熟的主角们都有凄惨的身世。
‘……我认为你会觉得我是父母离异或是家庭暴力之类的,但你想多了,我的父母活的很好,我身上的伤也只是因为看不到而无意划到的。’
我的耳朵又有些发烫,毕竟怀疑好友的父母已经死去这种龌龊的想法被当面道破,我就是脸皮再厚也经不起折腾。
‘我的父母很爱我,但都不爱对方。他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可以说他们只是为了我才结婚。’
这又怎么了?
‘这是不会怎么样,但我一直很恐惧……
啊?原来我不小心说出来了……真丢人……
‘你可以试着想象,夫妻好几年一句话都不说,像是沉静了长久的连一丝波纹都不曾出现的沼泽,任何破烂的事都无所顾忌的往里面塞,而沼泽会默默的吞噬这一切。就好像……’
她皱眉,歪着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我等她说,良久,我看着鞋旁的蚂蚁爬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时,她才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已没有了以前那种不理世事的淡漠,甚至有一丝愤恨。
‘……破罐子摔碎一样。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无所谓了,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放弃了脚下的蚂蚁,看向她的脸。以前的平和不复存在,眉毛下撇,嘴唇紧紧的抿起来,露出僵硬的一道白线,整张脸皱到了一起,好像要哭了一样。我的心也好像要哭了一样崩溃,我恐惧她说的每一句话,它让我颠覆了对Andy的认知。
Andy舔了舔嘴唇‘但是他们还是非常爱我,在我小时候,甚至抛下公司陪我去游乐园,虽然每次只能和一个人去,但大家还不会吵架……’
真是完美父母啊,只是,为什么是‘大家’?Andy,在你心中,‘家’算是什么……
‘等我到了你这么大,他们已经开始为了争夺我的监护权而争吵了,他们都非常爱我,都不想把我让走,但是他们又都容忍不了其他人。面对我时是温暖的天堂,而我一转头,他们就开始恶魔的争吵。我那时躲在房间里,被这差异折腾的难受……’
我想说什么,但是我仿佛冻僵了一样无法突出完整的字节,只能发出呼吸声。Andy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神一直看着前方,没看我,仿佛我只是她发泄的工具,换一个人,换一个时间,她都可以再把这些完完整整的说出来。这让我有些发怒,几乎忘记了身为倾听者的自觉。
我大声说‘但是他们还是爱你!’声调高昂,激烈的像是在吵架。只是我实在控制不住。
‘是啊!他们是爱我!’Andy也提高了声调‘他们爱我到恨不得杀死对方!他们无法容忍我爱其他人!因为他们从小就是被这样教育的。他们自私自利!这就是他们爱我的方式!’
吼完她闭上了眼睛,微微低下头,手指抓住衣襟,指肚泛着白,她太用力了。
见状我也偏过头去,为自己的情绪恼悔。视线扫到天空,才发现已经晚上了。无边的黑暗让周围渺小的灯光消失一般,给人深不见底的恐惧。Andy,就是一直这样的。
听说失明的人易怒,不讲理,心理病态,总认为世界亏欠了自己而自怨自艾。但我从来没想过Andy是这样,她在我心中,有些美好的过于神化了。
风吹过我干燥的嘴唇,清凉的感觉提醒我刚刚做了多么无理的事。我添了一下嘴唇,说‘那后来呢,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以她的个性绝对会去做什么,因为她想得到一个她想要的家。
‘我吼过他们,也骂过,威胁过,哭过闹过也离家出走过,每次都有效,但等不了一个月他们又开始看不顺眼对方了。’她把腿蜷缩起来,脸埋在膝盖里。
这种姿势是没有安全感的人最喜欢的姿势,这会让他们觉得是被保护着的。
‘但是我……我能为力,只能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毁坏这个家……我无能为力啊!’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嗓音已经开始沙哑了。我凑过去,手在她披下来的头发上一遍一遍抚摸,像是在给猫咪顺毛。我知道这样子可以让她心情平静下来。
我摸了不知道几下,也许几十下也许几百下。当我的手臂都开始发酸的时候,她终于说话了。
‘其实……我骗了你。’她说,声音闷闷的。
我怕她喘不过来气,小心的把她的头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我的眼睛,一开始进去的石灰只有一点点,就算送去的医院再怎样差劲,也不会瞎的。你知道为什么会瞎吗?’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语气敷料的不像样子。
‘你怎么会知道呢,小鬼。’她呵呵的笑了,一开始轻轻的笑。后来越笑越大声,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的笑出来。‘咯咯咯,你怎么可能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你都知道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哈哈哈,小鬼你撒谎技术太差了哦’
听说笑比哭更痛苦,哭的话只会是让眼睛肿痛,而笑会挤压肺部,造成呼吸不稳,会有窒息的可能。
我怎么不会知道呢,从知道Andy的事故开始就去查了关于石灰的资料。熟石灰,由于不慎进入眼内,那完全可以用大量的清水冲洗,根本不可能会产生灼伤。但生石灰不同,因为水和生石灰会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同时放出大量的热,这样才会灼伤和腐蚀眼睛。
所以,在Andy的话里有谎言。要不就是她记错了、不了解石灰;要不就是她知道生石灰和熟石灰的性质。一直以来,第二种猜测都是我不跟想象的禁区,我无法想象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直到刚才,刚刚了解了她家庭的的时候,第二种猜测才被确认。
Andy,这个几年前也同样八九岁的女生,为了按照她想法的挽救她的家庭,在一次本来可以避免的意外中,亲手把生石灰抹到自己的眼睛里,并且用水冲洗它,让它腐蚀眼睛,让自己变瞎。因为这样她父母就会因为照顾她而不得不继续在一起。
多么天真的想法啊!所以她感谢几年前的意外,感谢自己的失明,感谢现在的一切,因为这些,她才有了一次比较长的‘家’。
我想通了一切,却又没勇气把他们说出来。
‘当我以为他们会按照我想的方式生活下去的时候,他们又开始筹备离婚。’她说,神情淡漠。
‘所以你消失了一个星期。’我说。我眼里有些发酸。
‘对,于是我又闹了一个星期,但是没用。他们早已策划好了一切,谁来抚养我,以后该怎么办,学习工作生活职业,他们为我策划好了一切,就算我全身瘫痪也能活下去的未来。’
‘然后你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没用的,失去了眼睛,又没把家庭换回来。’我说,觉得她有点能力不够又自以为是。就像她最讨厌的那种人。
‘嗯。’她坦然承认。过了一会,她说‘我想哭。’
我们之中又是沉默,向海洋一样把我们隔阂开,涌入鼻腔,进入喉管,填满肺部。
‘那么……以后你还会来这吗?’我问。我知道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不会,明天我就和我妈妈走。’她回答的干脆利落。
我想说,我想你,你会想我吗。但是我又觉得那样太矫情。
所以我调整自己心态,说‘那还后悔吗?’
她斩钉截铁的说:‘不会,我已经拥有了几年的幸福。对此我无怨无悔。’
… …
最后临走时,我问她‘你以前都是怎么知道晚上到了的?’
这时候的我们都已经调整好了,也清楚了认知——我们要离开了。
‘我每一刻都在心里默默数数,当到了晚上时,无论怎样我都马上那个回家。’
听到这里,我谴责的心也消失了。
原来一直在责怪Andy不懂人情,不体谅家人,强制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法维持家庭。认为她不过是为了完善自己心中关于家的梦,是一个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感情的人。
但听到这里,却又认可了她。
能爱到这种程度,无论后果怎样,我都没有作为评判者的能力,无法妄自决定她的做法是好是坏。
之后我们走了,沿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她回她的家,准备明天的搬家;我回我的家,准备明天的课程。
然后再也不见。
10月31日,万圣节。
我坐在花园里,Andy早在上午就走了。
我们之间没有送别。
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我60天的时光,从9月1日到10月30日。每天的一个半小时,总共96个小时,5760分钟,345600秒。
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想知道她性格为什么会那样极端;想知道他父母为什么水火不容;想知道她究竟为了家做了什么蠢事;想知道她的名字;想知道她为什么容忍我。
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想去她家看看她尽心的维持的家庭;想和她出去玩;想和她一起去买衣服;想和她像普通女生那样去逛街;想带她去看看我的家。
我还有很多想做却不可能做的事。我想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9月1日的时候,不顾她的反感问出她的姓名;我想在她消失的那一周,亲自去她家把事情说清楚,不让她那么疲乏;我想在她刚刚失明住进医院,没有光明一片黑暗的时候,在医院陪她,直到她不再恐惧黑暗,不再因为不敢动作而看起来文文静静;我想在她要把自己搞瞎的时候,冲上前去,不让她做出祸害自己的这种事;我想在她出生的时候,寄宿她家邻居女主人的肚子里,等我被生下来的时候,我和她一起长大,她还是我姐姐,我还是她妹妹。我们一直在一起。
但这些都不可能了,我也永远不会再找到她了。也许以后当我们都工作时,会在地铁上相遇对方,她坐着我站着,她在补妆我在发短信,她提着挎包我拎着电脑包,当我们无意间注视到对方时,会说‘嘿,你长得真漂亮。’
但这些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现在我要做的是,结束我的倒数,伴随着黄昏,回到我温暖的家。
去珍惜你所奢望的东西,来祭奠你我的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