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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芳歇:沧海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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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班大门紧闭。
阁台之上,帷帐涌动,有人身在暗处观赏这出好戏。
一方是粗壮大汉,咄咄逼人,另一方瘦高老头,似懒得敷衍,欲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难耐前者死缠烂打。瘦高老头护着的年轻男子,依旧念念有词,目不转睛,看两人打斗。
看来这是场持久战,看客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没见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皆悻悻然。一老头则看得津津有味。
“怪事,近来泠洲城高手云集。这老头,啧啧啧,常人哪能看出他是个瞎子吧,不晓得是何方神圣。不过他护着的这小子嘛……看不透啊。”白须老翁边摸着胡须,不住感慨。他身边老仆接着话茬,“全城都说金凤班来了新花魁。叫什么施千绝,还是施万绝的。”
“非也。”白须老翁眯着眼睛,“逗花魁是假,背后肯定另有蹊跷。你没看到刚在这儿的白衣斗笠男子。此人乃楚山派白一色,善潇湘剑,轻易不下山,真人不露相,虚虚实实没个准头。这次肯留下行踪,实乃让人生疑。潇湘剑出山,天下五剑重逢之日不远了。”
庄恣站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不过,白一色,她是知道的。平日里,大家都说潇湘剑是有渡剑的死对头,提到白一色这个“大魔头”也咬牙切齿。刚在舒岭酒楼,魏舒岭提到白一色的那副神情,还以为这人是洪水猛兽。刚才要真是他的话,不仅没凶神恶煞,还算得上一表人才,也算人如其名,气质风度,可谓天水一色,大气磅礴了。
再往好里说呢,那就是秀色可餐。
奥,不对,是一色可餐。
不过,想到白一色冷漠之中,还略有戏谑的神情,庄恣浑身不自在,但转念又想,那可是楚山派的腹语,听不出,可真不丢人啊。
丧事喜办,化腐朽为神奇,她可真不是一般的心大。
搜的一声,天空划过一道烟花。路上行人皆抬头观望,星星点点的亮光,照亮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庄恣没有抬头,依然盯着场内打斗的两人,几乎跟烟花盛开同步,老头步步后退,距离身后护着的少年郎不过一尺,被大家视为草包的大汉,这会突然张嘴,头一斜,对向老头身后的少年。
不好,庄恣大惊。
说时迟那时快,她身体前倾,胳膊顺势,手指一捻,三个指尖大小的如意珠,齐嗖嗖飞出去。其中一个珠子打到人脸,接着是支嗷一声,另两个则从壮汉和少年两头之间飞过,正好擦着老头的颈部。随后,叮叮咚咚,似有东西落地。壮汉应声倒地,老头不假思索,拣起珠子,携少年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之中。
人群被烟花吸引,似乎早已忘记场内的比武。刚才的惊心动魄,似乎只有台上三人和庄恣知道。这事儿来头不小,此地不宜久留,她转身离去,三步并两步,汇入人流中。头顶上,红红绿绿的烟火,一个接着一个,照得人脸忽明忽暗。
壮汉看上去憨钝,实则一肚坏水,有意藏拙,让对手轻敌。原早就设计了锦囊妙计,竟能使出“吹针”。吹针是用嘴喷出含于口中的针,打斗正酣时,出其不意使出,几乎针针致命。他跟这少年到底有何的深仇大恨,要在繁华街巷弄出人命。
庄恣眉头一皱,往下榻客栈的方向走去。
若要较真起来,无量山庄一派少被武林中人真心佩服。有渡剑以退为进,剑法保守,中规中矩,在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江湖中,缺了些传奇色彩。茶楼饭馆里,说书先生提起天下大势,添油加醋点评宗师名门,也少有提及无量山庄的。
镖局向来求稳,平安比出彩重要,求的是和为贵。切忌正面冲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无量山庄凭借严密的局规,稳立江湖二十多年,托镖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民间英豪,生意遍布中原。庄尘逸又被人笑称是“庄铜臭”、“庄油条”。
护卫别人前,定要学会自保。学武之初,庄尘逸要求不多,但“金蝉脱壳”和“定海神针”这两招,没得商量,要求便是炉火纯青。
“金蝉脱壳”,简言之,便是“趁虚而出”。遇到敌手,最要紧的不是硬碰硬,而是要攻守自如,知止知退,千万别逞英雄。庄恣不懂这套逻辑,初学之日,口口声声问亲爹:“学堂上,先生告诉我们,男儿以身许国。今儿怎就又成了,千万别逞英雄。我们应该听您的,还是先生呢?”
庄尘逸白了女儿一样,“男儿以身许国。你是男儿么?许国,你又知国为何物,又是要许哪个国?”庄恣一时语塞,糊里糊涂练起了“金蝉脱壳”。刚才听不惯魏舒岭磨叽,借风借光,在他眼皮底下,不动声色,从酒楼窗户跳走,还能不忘顺走几片酱牛肉,全靠这些年“金蝉脱壳”扎实功底所赐。庄尘逸若在场,肯定要赞叹,这招“金蝉脱壳”,委实妙哉。
“金蝉脱壳”讲究随机应变,“定海神针”则是以不变应万变,专治敌方声东击西和调虎离山的伎俩。跟他人不同,庄恣少被身外声色分心,刚刚才有机会从“吹针”下,救下少年。挂刀佩剑之人,行走江湖,本不屑于暗器,但镖局不同,讲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庄恣从小对手掷、索击、机射、药喷四类暗器,耳濡目染,尤善如意珠。
江湖险恶。念珠数到九十九粒,庄恣抬头,正是下榻的客栈。
今日之事,实在不堪回首,都是那花酒惹的祸。
她叹了口气,抬脚进入。
这桑田客栈位于泠洲城北边,占尽天时地利。若从空中俯视,会看到它位于树叶状城市的尖角处,跟罗家大院互为首尾。客栈临澹河而建,处水陆要塞,通默语、繁花和深蒲三桥,按理说,每日应客源不断,好不热闹。但可惜,唯独缺了人和。
前些年,桑田客栈生意风生水起,走南闯北的,抑或指着泠洲好山好水做买卖称霸一方的地头蛇,都喜欢这里,住一晚,喝一杯。几十号的厢房,哪晚不是满得要爆。
可惜,五年前,当地的十八码头帮和六里轿帮大打出手,说是为了个女人,码头帮的靳帮主砍了在客栈歇脚的轿帮戚少帮主。而这靳帮主跟戚老帮主是拜把子的兄弟,他也觉得对不住,杀了人后,自己也一抹脖子,同去了西天。
泠洲城内外两大行帮混战,元气大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背后的是是非非不止这些,走到血溅四方这步,明面和背地里的,龌龊不止一点点。
都说往事如烟,可哪会这么轻巧。追究不得,可泠洲人心中的郁结,如同春秋夜晚看不见摸不着的湿气,夜深人静时定会慢慢集结,汇成晶莹剔透的露珠。
桑田客栈从此落下不吉利的话根。
当年车水马龙的繁华像,拿到现在,可真就成了沧海桑田。在泠洲街头转悠,庄恣听过“桑田客栈话桑田,沧海阁听沧海”等调调的小曲儿,本以为是随便唱唱,不想背后原还有这等惨烈的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