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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芳歇:小棉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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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汤喝了。”
头顶被敲了两下,簪首的马蹄莲状金箔叶扑扑簌簌。庄恣睁了睁眼,脑仁疼,又没好气地闭上,摸了一嘴哈喇子,转转脑袋,继续睡。突然间,她一个鲤鱼打挺,坐直,摸摸手边的刀剑,幸好还在,这才抬头看到对面坐的中年男人,身后站着的,便是刚才的店伙计。
她眼神飘过去,伙计堆出一脸的笑,油光满面,竟生出几分谄媚。坐着的男人倒是潇洒模样,眼睛有些书卷气,仔细端详,细皮薄面下,也隐露几许精明能干。他和和气气的,手里盘着核桃,眼睛里也荡漾着笑意,但也没直视她。
“哎!”庄恣摸了摸头,有些警惕,补充说,“我没醉。”生人勿扰,她不想搭理人。
一觉醒来,已是半黄昏。客人散,雨骤停。夕阳余晖透过窗子缝隙照进来,室内影影绰绰。
“借酒消愁啊?小小年纪,能有什么仇,什么怨的。”他口气熟捻的,好似她是他什么人。
“不会是大小姐离家出走吧?”他转过头,看着她,凑近低语道。沉沉的声音里,有些戏谑的意味。
“你谁啊?要你管。”庄恣被说中心事,又恼又气,咄咄逼人。
平日里,但凡镖局出点什么事儿,庄恣娘最爱指着夫君的鼻子,念念有词:“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不文不白,听着都别扭。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今天她思绪总是飘远,听到核桃壳呲溜溜撞击声,慢慢回过神来。面前这个大男人,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
“魏舒岭。”
“嗯?”庄恣眉头一皱,食指摩挲着颈子上的玉佩,有一搭没一搭的。这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蝉,双翼舒展,刻着浅浅的纹路。
“你不是问我是谁?”他缓缓地说。
“魏舒岭?”她喃喃问道。
“对”
“魏……舒……岭……,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她擦了下鼻子,小声嘀咕了下。
核桃继续转着,哧哧的响声,让人不大舒爽。
“魏舒岭!”阳光下,唾沫星子和尘土,搅着混着。她高吼一声,似乎想起什么。“舒岭酒楼,小棉袄魏舒岭。咦,你不会就是姑姑的那个舒岭大哥。” 庄恣大笑,语无伦次。这时,她困意全无,神清气爽得很,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端量着眼前的男子。
“人称棉袄魏。”她咯咯咯地笑着。
“小棉袄?”核桃摩擦声,戛然而止。虽算不上是高大威猛,可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跟小棉袄这个词搅和在一起,真新鲜。
“莫生气,听我细细道来。庄驰逸,呃,就是我姑姑,你知道的,常提起你的。”
庄恣停了停,瞥了眼男人,看他脸色没有异样,才接着说:”她说这辈子,就遇到过两个好男人,一个是棉袄魏,魏舒岭,另一个盔甲金,金肆坞。 ”她添油加醋,头头是道,平时爱捉弄人的那股劲,又冒了出来。
“呵。”他冷笑一声。
庄恣还要继续。不过,他意兴阑珊,似不想在这话题上浪费口舌。
“你还以为是在你们无量山庄,横行霸道,没人敢惹你啊。你知道手持舒屈剑的那人是谁?”他话题一转说道。
庄恣一愣,似想起自己干的糊涂事。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呗。”她想到刚才那人,模样生得倒算俊俏,但拿着剑颤悠悠的,叫个什么样。她边说,边翻了个白眼。
“这人师从不亦派,小小年纪便是铸剑高手,说铸剑不准确,应该是善工,乃世间奇才。你以为这把让人心痒痒的舒屈剑是谁的手笔?别看人家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悟出剑道,说不定就是刀起刀落的事儿。不是不能,只是不想。再说,他本身来头就不小,可不是一般的匠人。他……”魏舒岭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庄恣这会儿想着舒屈剑,没顾得上他的忖度。她曾在自家藏经阁的书堆里,读到过关于舒屈剑的描述。此剑以奇制胜,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铸造方子失传多年,成为坊间的惦念之物。
如今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手里,还被毫不顾忌的显摆,确实蹊跷。
常说,人若反常必有刀。可不是么,庄恣想到刚才那股子莫名的心痒,有种说不出的怪。难道只是花酒作祟?可她好歹也是在庄驰逸身边混的人,人称无量山庄小酒仙,哪会轻易醉酒。还是因为……她这么想着,还没弄明白,便被魏舒岭劈头盖脸数落起来。
“还有,没本事,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你以为那三个大汉,不晓得你那三脚猫的隔墙耳功。你哪是听不到,人家压根用的是腹语。这些烟月派弟子,善轻功、精易容,且正邪通吃,走的是大隐隐于市的曲径,刀口舔血,悬崖边上求生,最恨别人偷窥觊觎,是最招惹不起的。”刚还气定神闲的魏舒岭,转眼间急风骤雨,好似挥着无数个如意珠,向庄恣面部打了过来。
庄恣不由自主摸了自己一把脸。这人。都说生意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怎么背后讲起别人来,还要抓着别人阴魂,揣度别人的性情,掌握自己说话的火候。
庄驰逸说过,魏舒岭把持酒楼数载,在泠洲城也算是个角儿,善经营是一方面,也胜在精于揣度人心,为人极有分寸,落下个左右逢源的好口碑。且他不卑不亢,知退知进,是个通透人。
在这卧虎藏路的乱世中,他不以貌取人,知道如何关照不显山漏水的主儿,不会亏待哪一方。说他从酒楼,窥天下,也不夸张。
这次庄恣下山出走,庄驰逸是知道的,但不点破。
末了,她还不忘明里暗里的,给侄女塞锦囊。暗戳戳说道,若有天到了泠洲城,莨记的桑波缎、无极坊的翡翠、乐乎观的铸剑和舒岭酒楼的花酒,是一定要去瞧瞧鲜的。和魏舒岭的这次见面,想是在她意料之中吧。
“老在无量山庄这地儿,仙女儿也会变成土包子的。”她对庄恣眨眨眼说。
打小,庄恣便嗜好刀剑。她跟师兄比试时,时常占上风。
或许对方看她是女流之辈,又是镖局千金,势必相让。庄恣不是没想过,但跟父亲练习家传的有渡剑法时,她是下了真功夫的,更是先师兄进入春琴境界的第三重——惊蛰。在剑艺这点上,她还是有些信心。
可听魏舒岭一席话,只觉自己好似井底蛙。不禁脸上讪讪。
原来,江湖还是要闯一闯的。
庄恣一脸懵样,魏舒岭觉得好笑,愈加畅所欲言起来。他把酒楼的常客,串珠子一般就这么捋了一遍,什么三天两头来吃酒的和尚,其实是哪家宗师大户的私生子;又或可别小看那一身破烂的瞎子老翁,算卦都是唬人,人家当年也是霹雳镖局的二当家;还有那个戴着斗笠、白衣飘飘的美男子白一色,乃楚山剑派大弟子,出身正统,遗世独立,但身上那股子看谁都不顺眼的别扭劲,哪天让人给千刀万剐了,也不奇怪。
他还说庄恣哪天,你在江湖上成了角,可千万别成白一色这样的……
旁边的伙计老秦顺着自家主子,又堆了一脸的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重复一遍道:可千万别成白一色这样。
传奇的人和事,被添油加醋乱炖一番,竟然散发着一股子烟火气,还带着一股子馊味儿。嚯嚯,那可是白一色啊,接的是名门正派楚山剑的衣钵,武林中首屈一指,可谓无量山庄有渡剑的准克星,自家小辈做梦都想跟他比武,以血上辈之耻,白一色可是个狠角色。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拉家常似的,停不下来。难不成,这还把庄恣当知己了。
“你说都是武侠中人,吃相真是难看,个个好像中了邪。文山剑派的聂海真,为练成火眼金睛,吃鱼挑鱼眼,可惜屁用没有,还有众海观的凌虚道长,做梦都想腾云驾雾,来我们酒楼,一点不避嫌,酒荤照旧,还专挑有翅膀的吃食,哎吆喂,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他忍不住抱怨起来,越说越来了劲。似笑非笑,嘴皮子上过分了,但心底里,似乎并不以为意。
这几位,也是有名有姓的,凌虚道长的睡莲剑,似乎父亲还教过他们,说什么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剑法说上去简单,也得看心境和悟性,他们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会听得进去。但父亲不以为意,说就算练不成,培养培养心性,也准错不了。
庄恣突然觉得没劲,听他絮絮叨叨,摸了摸鼻子,有些好笑,但又笑不出来。武林世家往事传奇,云山雾罩那般,倒有几分朦胧美,可掰开了,揉碎了,你我皆凡人,也没什么,但总让人不忍卒视,仿佛有天她正做着武林第一镖师的美梦,突然被鸟鸣声搅醒。你说气不气人。她有点讨厌起面前的男人,心想这是哪门子的“极有分寸”,哪门子的“通透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