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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芳歇:四花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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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余,建和九年春。
气清景明,草木初青。
午时,泠洲城,舒岭酒楼。
吱悠一声,门开了。雨声晃过,带来一股子初春料峭。
店伙计鼻子一抽,赶紧把莲花肉饼、白炸春鹅、酒烧香螺,另加一壶君不归摆好,“各位爷,请慢用”,边说边回头瞄了眼来客。
竟是个妙龄女子,朱唇玉面,一身碧青,脚踩蟹壳红靴,头戴蟾绿簪,发梢覆着一层毛毛雨露。
店伙计笑着跑去迎客,刚要说些怜香惜玉的场面话,只见这女子腰间别着一把银柄硬木刻纹刀鞘的小弯刀,背后隐现暗金色剑柄,定了定神。“姑……女……侠,女侠,快这边请。”
庄恣不语,依窗边坐下。刀剑放下,搁在手边。
“一碗热粥,一份鲜虾肉团饼,一盘卤牛肉,一碟花生米。另外,杏花雨、桃花眼、荔枝蜜和梨花夭,给我各上一盅。”
她语速急,声音袅袅,很快被室内鼎沸的人声淹没。她皱了皱眉,捋了捋微湿的头发。依旧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伙计一一记下,脸上似有异样,本想说什么,看这位来客面色不善,硬是将刚到口边的话吞下去。他边走边嘀咕:“天下之大,醉侠挺多,就是女侠也不少,但还没见过女侠喝醉是啥样?”
四大花酒属酒楼特酿,早些年名震一方,是唱曲伶人的心头好。
如今世道生乱,高门世家轻易不敢在外寻欢,酒楼清净不少,这些年,迎来送往的,多江湖义士、三教九流和绿林好汉。爷们儿嫌这些名字绮丽有余,大气不足,不太待见这花酒,反而更倾心市面常见的君不归。久而久之,说得上四大花酒名号的客人,少之又少。何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丫头。
伙计拿酒上来,四个酒杯,芒口镶金边,一一摆在杨木桌上。庄恣闻了闻,后抿一下,在口中咋吧咋吧,再一饮而尽。
她眉头一皱,嘀咕着:“比不飞花还是差了点吧。”
伙计没听清,一边摆着菜,一边小心翼翼提醒说:“闻上去,似水果花草清香,入口之后,方知性情之烈。”
庄恣哼了一声,没再言语。她拿了几颗花生米,放入口中,酥酥脆脆,跟酒香混在一起,多出几分美味。
喝完粥,身子渐暖,她脸上红扑扑的,跟头上的蟾绿簪,倒是配。如同盛夏池中的莲花莲叶,摇曳生姿,相映成趣。
她坐在正门一侧尽头,身后是厨房,飘来阵阵香气,往前看,一楼景象尽收眼底。陆续有人进来,三三两两,谈笑风生,或径直上楼,或呼朋唤友,楼下寻一好座。大门开开合合,庄恣耳边的碎发起起落落。
前面两桌空着,右手贴墙一老一少,衣着简朴,但一白一黑,仪态不俗,两人静默吃粥。只是桌上摆着剑柄,少了剑身。秃头剑,好生奇怪。旁边三位大汉油光满面,喝得正欢,一人咬了口春鹅,肉还未下咽,腮帮子鼓鼓的,依旧说笑,引同伙捧腹。庄恣耳朵动了下,屏息凝神,但还是听不清,讪讪地挠着头发。
不经意间,她把酒楼前前后后,默默盘复一通。
倘若生变,她会第一个金蝉脱壳。
其父庄尘逸,未必望女承父业,继续走镖局这条路,但平日里潜移默化,少不得用多年所学,点化庄恣。他告诫庄恣,护人护己,不管身在何处,要先找到退路。
不进则退,但寻退路,不比突围简单,讲究眼观四方,更要工于心算,反应先于他人。正所谓未雨绸缪,如孙子兵法《军争篇》所言: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他在镖局西南处的小树林,设立八卦阵,接连数月,每天将庄恣放在里面,也不点拨,直到有天,她无师自通,自行破解。
庄尘逸坐镇无量山庄,乃江湖五大剑宗之一,其有渡剑炉火纯青,同众海观灵虚道长的睡莲剑、楚山派白一色的潇湘剑、文山派聂海镇的落泉剑和天水帮杜心诚的倚邑剑齐名。五大剑派各有所长,有渡剑以退为进,睡莲剑以静制动,潇湘剑虚实相生,落泉剑明暗交织,而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的倚邑剑善大开大合。
她一口一口灌酒。倏忽之间,两指夹一透明珠子,手一翻,稍用力道,珠子拂过男子握着秃头剑柄上的右手手背,闷闷一声响,珠子撞上白衣老者和黑衣少年身后的屏风,咚的一声落地,在地上打着滚,咕咕噜噜的。后又啪的一声,却见三尺长剑似平地一声雷,搜的一声弹出,直逼庄恣。相距不过几尺。只是,似乎不是男子掌剑,还是剑掌男子。他手臂明显力道不足,剑身晃动,庄恣还能从明晃晃的剑上看到自己倒影。
众人喧哗,许是吃酒到了兴头,偶尔几人抬头向此处张望,目光皆似蜻蜓点水,似对这阵势不足为奇。
庄恣眯了眯眼:“啧啧,我还蒙对了,果真是传说中的……”她一脸欣喜,不由自主,想要伸手摸剑。
“暗器伤人,亏你还是个配刀挂剑的。”只见他眉眼细长,声音懒洋洋的,满是不屑。“朴儿。”旁边老者拉住他,摇头。
庄恣的目光顺着剑,拂过手背、胸口、脖子、下巴和嘴唇。她抬起的手也快要触到剑身。
就在这时,男子不知触了哪里的机关,忽的一声,剑身又不见了。
庄恣目光和手指,就这么停在半路。她整个人看上去痴痴的,似乎已忘记刚才干了什么,接下来又要作甚。
“是无量山庄的人。”男子身边的老者说,示意离开,并将刚才落地的那颗如意珠,放到庄恣桌上。男子听老者言语,眉头一皱,大步向门口走去。
“不就是想摸摸你那神龙见尾不见首的舒屈剑。又没真要偷袭你,不然,你早… 大家行走江湖,干嘛这么小气。”庄恣对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
“德性,”她啐了一声,拿起如意珠,放到嘴前,哈哈气,又在身上擦了擦,放在桌子上。
她喜欢新奇玩意儿,碰到有名刀剑,根本按耐不住,仿佛魂魄都会被勾了去。可在外,不比家里,还是不要擅自行动的好。就算她骨子里有些天不怕地不怕。
莽撞就莽撞吧,也不差这一回。
她压了压心性,默默看着一老一少离开,不再言语。
风吹进来,她打了个激灵,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喝下一杯酒,人便趴在桌上了。她右手拿着杯,下颌抵左臂,前面是珠子,她直直盯着。翠生生的色泽中,映照出她清丽的面颊。她只觉眼皮沉下来,忽闪忽闪,珠子里又多好些人影,师兄们刻苦练剑,兴高采烈为出镖做准备。还有姑姑,她是又在捣鼓些什么奇怪玩意儿,不过,她酿的不飞花,还真是好喝,比这里的花酒,不知要好多少倍……
“少爷,这可怎么办?”
“等她醒来吧。爱剑痴狂、好酒、肆无忌惮,还心大。老秦你说,跟那个人,是不是还真像。”
“是啊,这身红配绿的得瑟劲儿,都一样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