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碎瓷 ...

  •   “张公公……”,望着丑奴,文若丁浑身滚热。他口齿呢喃,合上眼帘,恍惚间思绪又被拉回了那条大邹最后的船上。
      #
      “官家,上路前再喝口水,不然口渴。”
      张公公长跪不起,眼角的鱼尾纹轻轻扬起,眼底暗黄,眼瞳上蒙了层白霜,一辈子这双眼睛里都只有慈笑。

      他双手举着蟹爪纹的天青瓷碗高过头顶,“官家,汝窑已焚成了恢,窑工三百余人都已自焚,这是大邹最后一只巧夺天工的汝窑青瓷碗了。”

      文若丁接过来张公公递给他的那一碗至清至纯的壮行酒。
      他明白张公公这份心,张公公是心痛他年幼,不忍他这双清澈的眸子里最后映下邹民的尸山血海。

      他不想让从小带着他斗蟋蟀抓小雀偷偷带他习武的张公公一直跪在他的脚边。
      文若丁抬起袖子,细瘦的手腕伸了出来,一仰而尽。

      啪,瓷碗落到了地上,这是天下最美的天青瓷碗。
      瓷碗落地,摔了个粉碎。

      张公公没有起身,趴在地上颤颤微微地拾起了一片残瓷,至宝一般揣在了怀里。

      文若丁记得,他最后一道口谕,是强硬的。他没再回头,让张公公带着几个人乘小舟离去。

      张公公长跪在甲板上,跟四王爷和他身后的少官家,咚咚咚三声叩首之后,行过壮行大礼,才抹袖起身。

      文若丁始终没再回头,他放平了声调,沙哑说道,“公公走吧。好好活着。”
      “四王爷请放心,老奴为少官家收敛了尸身,送到皇陵,老奴一定也会随着少官家去的。少官家还是个孩子,夜里怕黑,老奴不会让少官家寂寞,一定陪着少官家……”

      张公公已经74岁了,先后服侍过文家五代皇帝,任职内省都知,是宦官里的首领。

      他迟迟不忍离去,旁边的小黄门只好硬拽着他的袖子拖着他走。

      文若丁看着张公公双手扒着甲板,十指已经沾血。
      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终究半转过身去,只招呼旁边的小黄门道,“好生守着你师父。下了船,你们就不是大邹的宦官,去过自己的日子。”

      语落,年方十五的小黄门干净利索的背上了张公公跳下了百尺龙舟。
      他们都是大邹最好的身手!
      ……

      寺院里的钟声拉回了文若丁的思绪。

      文若丁抬手揉了揉眼睛,睁圆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丑奴,钟声响毕,寺门关严。

      他环顾左右才咬牙撑起身子一把拉住了身形佝偻的丑奴,声音颤抖,说:“张公公!”

      丑奴单膝跪在文若丁身旁,借着喂水的工夫,低声说,“这里有耳目,公子叫我丑奴。”

      文若丁眼神涣散,勉强轻轻冲着张公公点了点头。

      身后,宁和寺的住持已经携两名小僧站在院门口抬手行佛礼了。

      文若丁是前朝贼子,不该轻易受礼,他正要挣扎着起身,被老住持按住了肩膀。

      老住持抖开袈裟,虽然一直单掌立在胸前,并没有张口闭口阿弥陀佛。
      他蹲下身跟文若丁温声说:“既入佛门,众生平等。太后已赐你法号霁云。孩子,记住了,以后的日子,这里只有霁云,不再有文公子。”

      文若丁余光看过张公公,点头应允。

      一番交代之后,住持摸了摸文若丁的发髻,“带霁云去后山新月池,把伤口洗净,今日早些休息。”

      文若丁被丑奴无声带到了池水边。
      新月池在宁和寺后身,是一潭活水,水源从山上断崖一处新月形洞口涌出,一直簌簌流水声不断。

      “官家,老奴来迟了。”身形佝偻的张公公挺直背脊长跪在文若丁脚下,声音呜咽。

      文若丁看了看水池,月光下映着的身影单薄孤寂,他轻声说:“公公,再不要提那两个字,叫我霁云。”

      周边潺潺水声,能盖住声音,文若丁急着追问,“你可知道四叔?四叔、他、他可有个……”他还是说不下去了。

      “霁云,四王爷被安置在赣州西陵。霍八派人建的塚。碑文上不能留名字,刻的‘浪起追日,潮退候月’,老奴去看过。”

      赣州西陵,虽然不是皇陵,曾经是祖母建的外姓皇戚陵,隐在山林里,知道的人并不多。

      文若丁抬起袖子盖住了额角,哽咽着声音断续,说,“公公,四叔、四叔是我杀的。”

      “霁云,我看过四王爷脖颈的刀伤,走在弓家刀下,走得平和。”张公公悲切中,神色淡然。

      不等文若丁开口,张公公继续说,“如今没人认得我,但世人认得弓家刀。霍八也在满天下的寻弓家刀法。他要的我给了。换取为王爷安塚,保你出狱,留我在你身边。我还跟他要了一个人。”

      这份交易俨然失了平衡,文若丁需要知道他们的筹码,他问:“那他要了什么?”

      张公公答:“弓家刀法。”

      #
      “什么刀法?”霍飞宇的贴身牟洛,重重地放下了酒盅,他没听清。

      霍飞宇没动声色,把烤地皮脆油光的鸽子往牟洛眼前推了推,说:“弓家刀法。前邹最强的刀法。也是如今天下第一刀。抛出去的短刀能落猛禽,割马蹄。”

      “这种江湖传言多的去了,就是胡说八道。我的八殿下,你使的是长矛。狄原的功法讲究力道,跟中原讲究心法的东西不是一家子。为了这么个玩意儿,你让我去死牢抢人?”牟洛擦了把嘴,直接把整只烤鸽子中间一掰,塞进了嘴里。

      “总得跟他们要点儿东西。不然看着不像啊。”霍飞宇笑了笑,往牟洛的酒杯里重新斟满了酒。“而且,那小毛贼,手脚挺利索,被他摸去了我的一枚玉佩。”

      牟洛一仰而尽,说:“玉佩?我的主子,你喜欢这些东西,我能给你弄一箱子来。你说要抢的人,叫江什么来着?”

      “江千恒。传言说江千恒是个旷世奇才,得江才方可安天下。为着这句话,父皇也没舍得杀他。皇兄们轮番去探过死牢。软的硬的都用了,尤其太子,前些天还去砍断了他两条腿,都没能让他屈服。”

      牟洛径自抱起了酒壶,听不懂了,问:“那,这么个宝贝,抢出来,我们还得送出去?”

      “对。玉佩是宝贝,人也是宝贝,有些宝贝出去转一圈儿,将来还能回来。送出去,今晚就去。”

      牟洛看着他的小殿下,摇了摇头,嚼着烤鸽,笑着吃酒不语。

      看见添酒的侍女走过来,霍飞宇站起身,朝着旁边的鱼塘里撒了一把黍康。

      噼啪噼啪,转眼,满塘子的鲤鱼翻了肚。

      侍女远远搁下了酒坛子,转身就嚷起来:“快来人呐。八殿下喂的鱼又翻肚了。”

      #
      宁和寺。
      到了夜里,文若丁浑身滚热。
      张公公在一旁,帮他擦着汗,连水都喂不进去了。

      之前,有一口气吊着,地牢里被扎了刀子,也能从容坦荡,盐水饭都能被他吃得带劲儿。
      现在,伤口明明渐好,听见四皇叔已经入土,文若丁这口气松了下来。

      这一松气,差点就再也醒不过来。

      文若丁脸上烧得发红,更趁着双唇发白,水喂不进去,只有眼角的泪水一直落湿了枕巾。
      他声音孱弱,“公公,我想睡了。我累了。”

      张公公没说话,挑去了半盏蜡,屋子里暗了下来,他哑声说,“霁云,想好了你就睡吧。拼了这把骨头,我也会把你背回去的。”

      砰一身,突然门被推开了。张公公猛一缩骨,又是个佝偻老人。

      回头一看,只有个麻袋被丢在地上。

      这禁军把守的皇家寺院,连只鸽子都飞不进来,这么大的麻袋丢进来,张公公却是看上去不慌不忙,先走过去,把门关严实了。

      张公公蹲下去,给麻袋解开了个口子,他快速把麻袋打开。
      麻袋里面的人露出了脑袋,蓬头垢面,灰白的须发缠在了一起,根本看不清眉眼。

      张公公先把人抱了出来,对着里面的人问:“江千恒,你的双腿呢?”
      抱着半身,张公公手一抖,把人轻放在了床上。

      “江右丞?”文若丁不敢相信,眼前只半身袍子的人,会是背脊笔挺风姿飒爽的江千恒,他父皇的右丞相。三年前被捕便再没了消息。

      江千恒端坐在床上,连靠枕都不碰,冷眼看过躺在床上的文若丁,双眸灰白无光,声音冰冷:“文若丁,你可是有出息了。存了死志,一觉睡下去,是想着这就解脱了?”

      文若丁一怔,没等答话,江千恒又横眉扫过立在一旁的丑奴。

      “张公,我服你本事大,天上飞水里游,你都有种。那,你来告诉我,你把他往哪儿背?新立的皇太子霍宏吉,第一件事儿就是火烧了大邹皇陵。文若丁他不知道,你难道也人老犯糊涂吗?”他厉声责备着张公公。

      张公公垂首低语,说:“火,我去扑了。是我无能,没能救下皇陵。”

      文若丁这才恍然,怪不得张公公半张脸面目全非。

      江天恒抬眼扫过张公公,只轻叹一声:“何谓飞蛾扑火,愚昧!”

      文若丁听见这话,更心痛起张公公来,仰面看着江千恒,有些恍惚,随口轻声说:“江丞,你的双腿都没了。又何必难为张公公。”

      江千恒双手抓着床褥,一点点儿挪着身子,往文若丁身边靠过来,对着他怒喝道:“别说两条腿,再少两只胳膊,挖两只眼我也没想过轻生。文若丁,你不配做文家人,有手有脚,就等着在床上一蹬腿儿,让别人背你入土?黄泉下你恐怕闭不上眼睛。皇陵不在,你母妃只能天上看着你落泪。拼死挣扎过的邹军放不过你。宁折不屈的群臣饶不了你。如今垂死求生的邹民更不会原谅你。”

      他边说着话,声音颤抖,抬手指着张公公,说:“你以为这老头儿一句话不说,就能飞到你身边吗?为了护着他,他的徒儿被人一根根卸了骨头,也没吭过一声。多少人为了活下来,最终站着死去。你竟然要躺着去做梦?”

      文若丁自然记得那个背着张公公跳下龙舟的小黄门,也记得四皇叔被人折断肋骨的一幕,他不忍回视,把头拧了过去。

      文若丁心潮澎湃,被激怒了,他明明从没畏惧过。
      此时,又羞又恼,擦了把眼泪,抬肘半撑起身子,正色回道:“江丞,别说了。天下已定,上天绝邹。我们三个人在这寺院一隅,咆哮又有什么用?自古成王败寇,难道你要我在这苟且偷生,在这里给霍贼祈福,去讨霍贼欢心?”

      江千恒厉声反问:“为什么不能?!”

      张公公一掌过来,却停在了江千恒蓬乱的灰发前面。
      如果不是看在江千恒已经没了双腿,他这一掌要控制不住了。他颤声骂道,“你疯了。你大逆不道。你真疯了。”

      “迂腐。”江千恒撩起了前额长发,一双眸子闪亮如星。
      他眉峰一挑,说:“鲁莽匹夫,来呀。你劈死我,你再劈死他,最后劈死自己,死在庙里,不用埋了。正好一起做个伴。”

      文若丁原本一心只求速死,听见皇陵被毁,还是恨得咬牙切齿,问道:“江丞,如果你没疯。别说这些狠话。你告诉我,我得怎么做?我又能做什么?”

      “存好你的死志。练好本事,出去。杀了那个敢动皇陵的太子霍宏吉。杀死狗皇,灭掉狄原,复兴大邹!再死不迟。”江千恒答得从容愤慨,却是镇定自若。

      尽管这疯话,怎么听,都比做梦还不真实。

      文若丁竟是着了魔一般,微微点了点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碎瓷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