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丁洋》千本木

14、朗月

　　宁和寺钟声响过。

　　夕阳映着晚霞，把天边染成了一片血红色。

　　入夏，日子长了，天黑的晚，宁和寺的后院里，长长的影子一闪，已经打开格子窗，一身黑衣进了屋里。

　　“霁云！”张公公吞了气，哑声唤他。

　　“会轻功好啊，来去如鹅毛，身轻如春燕。”江千恒挺直背脊依旧握着书籍，根本没回头。

　　“你可难得夸他，霁云的伸手是长进了。”张公公弯弯眉眼，看见文若丁回来，笑得满眼泪花。

　　“夸他？对，我是夸他举止轻浮，玩命上瘾！”江千恒一甩袖子，一遍遍捋着仿佛要炸飞了的胡子。

　　文若丁不废话，打断了还要替他说话的张公公，言简意赅地跟江千恒叙述了大理寺今晚的计划。

　　“既是机会，趁着今晚大理寺里混乱，不如我去干掉霍八，杀了皇太子，岂不痛快。”张公公听懂了，他自恃武功绝顶，气势高昂起来。

　　“丑奴，杀人是痛快，你也有本事。我知道以你的能力，不止一刀一个，你能一剑捅一串，穿成烤肉串。”江千恒一摆手把张公公的话打断了。

　　“先生，时刻紧迫，你别拿丑奴打趣了。”文若丁一手拍着江千恒的肩膀，一手又去拉着张公公。

　　他温和地安抚着张公公，说：“丑奴，只是刺死霍宏吉，他依然以皇子身份被抬着入土。而日后，你我都会被追查下去，往好处想也只是浪迹天涯藏身，想立足朝中，谋划下一步，就更难了。”

　　张公公在大邹侍奉五代文家人，曾站在顶端的五十载宦官生涯，这些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然而，大邹已去。他内心最深处，比起复国，幻想的只是保他的少官家文若丁一世平安。
　　如若能让文若丁离开皇宫，浪迹天涯，抛心挖肝肝脑涂地都不会让他眨一下眼睛。

　　看见文若丁跟江千恒私声低语密谈起来，张公公忍着心中叹息，还是笑脸相迎，去给两个人守着门争取时间了。

　　江千恒对文若丁的计划点着头却也时而拧着眉，他抬头看了看绯红晚霞，说：“一路莽杀无益，皇太子必须死。今晚，看看月色，霍八这条船，你也可以搭一脚。”

　　文若丁点头应允。

　　张公公总是担心文若丁涉险，忍不住还是打岔问了句：“江千恒，脚踏太后，霍八两条船，不怕翻么？”

　　江千恒不以为然，笑侃道：“事在人为。□□腿岔得开，两条船也踏得稳。羞羞答答放不开身子，一条船也会晕。”

　　“姓江的，我不跟你扯皮打哑谜。今晚我不在，你小心些。我去换身衣服。”张公公出门得缩骨，并不能真身示人。

　　江千恒眉眼凌厉，叮嘱道，“丑奴，只能在外面，绝不能跨进大理寺半步。”
　　他又抬眼看着文若丁，说：“霍八死活不重要，别漏了你这一身武艺，能争取到霍八身边的将帅，比霍八的人头香。”

　　能说话的空间很小，对着江千恒，文若丁跟丑奴一起绑紧了黑衣，文若丁抱拳一一答应了。

　　“霁云，”江千恒余光犀利，一眼就看见了换衣服时，文若丁怀里露出来的帕子。他捋了捋胡子，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换成了两个字：“小心。”

　　仲夏夜，落过一场急雨。
　　此时，雨过天晴，月朗星稀。

　　大理寺里，探狱备审的袁毅照着章程问过了场面话，跟狱卒要起了茶水。

　　袁毅是狄原大帅，元兆帝开国亲封。
　　他自幼伴元兆帝霍坚少时一起读书，一起骑射。
　　后来，霍坚十年戎马，袁毅做了十年的先锋。
　　患难时，他们曾是挚友，立国时，他们已是君臣。

　　如今的袁毅，很少出入宫廷，跟霍坚也只有朝堂上仰视和俯瞰的照面。

　　狱卒被他指使出去，袁毅一把揪住了霍八的衣领，大嚷一声，“你小子就是活腻了。”随即，他放低语气，悄声速问：“全军覆没？我们的兵呢？牟洛呢？”

　　“两百死士，千匹铁骑做了全军覆没的战场。牟洛携八百人隐在赣州西郊，已捕获北疆背叛的赵，张二人。”霍八即答。

　　袁毅问：“证据确凿？”

　　霍八摇头，“没有。他们死咬着是自己主谋，北疆账目已烧失。”

　　袁毅叹气，“拉不下来霍宏吉，你今晚难熬。账目？你是说找到了北疆贿赂哈尔达满的银子了，却交不出银子来源？”

　　“是。两万银子。这个数目，孔丞的账下必然有备录。”

　　袁毅咬牙切齿，睁圆了眼睛，低呵道：“两万？建国当年，半个国库才不过两万。孔丞是太后的亲舅舅，他们是老四的人，这时候不会出来插手。你说的账本，就算有，孔丞也会藏起来，看完好戏，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霍八眼光炯然，抬头看着格子窗，朝着袁毅努了努嘴，说：“袁帅，孔丞的账本，在一个人手里。”

　　袁毅听后，一直摇头，“不行。今晚这里已经换了人，我若离开，你必没命。”

　　霍八突然大喊，“袁老头儿，滚！不就死一千个人么？你带兵害死上万人也没人问你的罪。”

　　袁毅明白霍八这是特意嚷出来，让人听见，要赶他走。

　　气得袁毅朝着霍八狠狠瞪了一眼，一甩袖子只能离开，霍八冲着袁毅还依依不舍看过来的一张严肃的脸，咧嘴一笑，悄声唇语，“霍八从小跟着师父习武，不能这里认怂。放心去，我死不了。”

　　大理寺里等不到审讯就死掉的囚犯比比皆是，进了这里，天一黑，便再不是个讲理的地方。

　　袁毅前脚出去，霍八的铁索就被栓到了墙角。

　　他强挣不开，头上已经被套上了塞满稻草的麻袋。

　　几袋子稻草随即压了上来，虽不是重物，憋死人正好不留痕迹。

　　接着外面有人嚷着；“走水啦。走水啦。”

　　牢房里根本没一丝火星，手段娴熟，很快几个狱卒，手脚轻便，几十桶水泼了过来。

　　“走，咱哥几个出去喝个酒，回来处理了正好。”收了水桶，几个狱卒打扮的人拍了拍手，真准备离开。

　　这无非是留个出入记录，大理寺里的人，自个儿死了，谁也怨不得。

　　文若丁一身黑衣，拉开格子窗，坐在窗台上，看着墙角的麻袋动了动。

　　他晃了晃腿，扫过牢房外面，还有个当值的一直在门外徘徊。

　　麻袋被顶掉了两个，过了一会儿，麻袋不动了。

　　当值停留在栅栏外面，手上甩着牌子，似乎在打着拍子，又看了一会儿，才满意地森然一笑，丢下牌子转身出去了。

　　文若丁从格子窗上跳下来，落地无声，叠放的麻袋，被他猛一推，露出来了被拴在墙角的霍八。

　　他快速解开了霍八头上的麻袋，发现霍八已脸色涨紫，胸口不再有起伏。

　　文若丁伸出手正要去触霍八的脖颈，突然，被抡起了的铁索在脖颈上一绕，他已经被霍八勒住脖子，按住了喉咙。

　　文若丁脖子上猛一紧，却又松开了。他察觉到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后颈上。

　　“小狐狸，你来这里做什么？霍爷如果还晕着，没认出来你，这细瘦漂亮的脖子可就断了。”

　　文若丁一把甩开了霍八的手，冷冷说道：“我不进来，你还在稻草麻袋下面好梦吧。”

　　霍八大手绕过文若丁头顶，松开了铁索，一咧嘴：“风光霁月，可惜好梦被扰了呢。”

　　文若丁言语依然冰冷，说：“夜长梦多，等喝酒的狱卒回来看你这么傻笑着，你说之后他们会不会给你来把快刀。”

　　霍八偏偏不跟他好好说句话，盘腿坐在墙角，也不着急，嬉皮笑脸道：“快刀？他们的快刀只能斩乱麻，碰不到你霍爷。怎么不喊我八殿下了呢。让人好想。换了一身黑衣，小狐狸今晚也要杀人么？说好的并肩，入夜就翻脸，太快了。”

　　文若丁被他抓住了衣领，一句句话不堪入耳，正要抬手掌刀落下。

　　突然，霍八一把把人搂在肩旁，贴着他耳边悄声说：“有耳目。小狐狸来送孔丞的账本么？”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霍八大声说：“袁毅是个混老头子，整日没个正经，出了门就往西苑玲儿那儿去。凭什么来审我。”

　　随即，霍八把文若丁往上一抛，整个人又坐回了格子窗上。

　　西苑，玲儿。文若丁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