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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朱 ...

  •   东晋隆安三年五月壬寅,朗晴薄云。
      这一日自台城的阊阖门向南遥遥望去,夹道的青槐翠植皆涂上朱漆,挂着红灯笼和飘带;出都城宣阳门,热闹更甚,道旁两侧人头攒动,从御道至朱雀门,密密麻麻挤成了两条长龙。沿途的仪仗队缓缓行在道路中央,竟浩浩荡荡地铺陈了十几里;侍卫骈列而立,抬着装满数百个轿子的嫁妆,严整地走在仪仗后。
      前方数百宫娥头饰珠钗,身披红罗销金短帔,手持朱红行幕和步障,款款而行,莲步轻移间如桂宫中飘下来的神仙人物一般,簇拥着中间以油彩绘之的雕车。
      雕车由三匹毛色青白相杂的马并驱,又在其左右用金钩固定住副车,副车上各有六名掌扇宫娥,簇罗头面,巧笑倩兮。
      若将视线从身姿窈窕的掌扇宫娥上移开,便可从雕车交窗中窥见隐匿在珠帘里的翩翩衣袂。
      雕车中的人物自不必赘述,今日的十里红妆便是为了她。
      一行人声势浩大,为晋陵公主出降送亲。
      晋陵公主的婚事说起来也颇为坎坷。业已作古的孝武帝曾在三年前择望蔡公末子谢混为婿,当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礼仪悉已完备,独有亲迎未果。不久后孝武帝遭弑,会稽王司马道子主持国丧,而后又有王恭庾楷等人起事,一时国无宁日,公主的婚事竟不了了之。
      近来战火将将平息,散骑常侍王珣便顺势重提晋陵公主的婚事,一则以告慰孝武帝,二则也有益于削减战争带来的的阴霾。
      被官兵隔开的百姓无不摩肩接踵、跂而望之,想要一睹公主出嫁时的风采。
      但这份好奇却不全是因为晋陵公主。
      “珰、珰!”
      随着鼓乐声愈发激越,一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努力挤到人墙前,引领而望,却倏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新晋驸马郎身着朱紫锦袍,骑着□□青骢马,穿过疏条交映的槐树枝,一步一步如同踏着金石之音般走来。
      他身后的迎亲队伍也不遑多让,从乌衣巷口到朱雀门,皆披红挂彩。
      亭午的日光较之朝曦则更为张扬,此刻毫不吝惜地倾洒在他身上,熠熠生辉。马上之人面若白玉,顾盼神飞间更添一分风流气度。
      “叔父?”少年呆愣着,脸上写满了迷惘。
      身旁的官兵闻言睨视他,见其身着粗衣,不禁讥讽道:“这是晋陵公主驸马,淝水之战功臣之子,秘书丞谢混。你是哪里来的小毛孩?快往后退!”
      少年听罢立刻笑逐颜开,朗声道:“你前面说的那些人我一概不知,但我叔父是叫谢混,正巧近日也要娶亲。
      “我叫谢公义,刚从会稽郡赶来。”说完不等官兵反应,一旋身,便抢过他手中攥着的缰绳,腾跃而起,转瞬间跨坐在马上,而后勒紧缰绳夹紧马腹,直奔迎亲队伍。
      变故只在须臾间——
      为首的侍卫江禹闻讯而动,已拔开剑鞘,欲擒拿住擅闯之人,但又思及公主出降不该见血,进退维谷间谢肇却按住他的肩膀,摇头“先不要动。他只身一人,也不像是来生事的。”再者,有些像……
      谢肇侧身,朝身后侍卫一挥手,其余人随即放下兵器,道路中央的仪仗队也停住了脚步。
      谢肇乃望蔡公长子,驸马长兄,五年前已预军事,而今居骠骑参军一职。此番他是从驻地一路风尘仆仆赶来,自请护送幺弟迎亲。而迎亲途中有人擅闯,他自然难辞其咎,江禹心下生疑,却也没有多言,只定睛瞧着谢公义的一举一动。
      “吁!”谢公义沿着朱雀街向南疾行数十步,在距迎亲队伍几丈外才堪堪停住。
      身后马蹄翻转间扬起的尘沙已落定,周遭百姓或瞪大眼睛,或窃窃私语,低声讨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谢公义一向纵情任诞,从一旬前得知谢混要成亲便激动万分,马不停蹄从会稽赶来,而今擅自闯入迎亲队伍中,倒不是故意为之。
      待谢混看清他,惊喜道:“客儿?你不是在会稽吗,怎么……”
      谢公义是谢混表兄谢瑍独子,康乐公谢玄之孙。因谢公义幼时父母相继去世,家人便将其寄养在钱塘道士杜炅的观中,故小名“客儿”。他自开蒙就聪慧异常,加之生性活泼机敏、尤擅属文,是以虽鲜少回乌衣巷,与族人交游时间不长,却颇受族叔谢混喜爱。
      谢公义努努嘴,故作委屈:“叔父成亲一事人尽皆知,可为何独独瞒着我,要不是我日夜兼程从会稽赶来,怕是只能看着你的影子,感慨一句‘望尘莫及’了。”说罢,他捻着袖子贴到面上,做流涕状。
      这一番插科打诨倒消解了方才的紧张气氛,谢混乐道:“那你此番前来是要兴师问罪吗?现如今我身上可没有簪白笔来赔罪了。”
      谢公义露出眼睛狡黠一笑,“嘿嘿,自然不是。叔父可知在会稽郡,凡男女嫁娶之事皆有倡优戏于前,亲朋拥在后,市人唱和呼应,稚子嬉笑游戏。而今日之婚事虽繁盛有余,却生气不足。”
      他这话不可谓不僭越,皇家之礼的庄重在他口中竟不如市井民众的喧闹,一时间气氛如拉满的弓弦,在场的人无不屏息凝神,更有甚者将几道探寻的目光投在谢混与谢公义间。
      谢肇眉眼压得极低,牵着马缓缓走到谢公义面前。他听着谢公义愈发放肆,唇角抿得泛白,沉声道:“客儿,跟我回去。”
      谢公义自小与谢肇不甚亲近,也不敢冲他玩笑,只得依言下马,临了看了谢混一眼。
      他心里是有一些委屈的,刚才的模样并非全然做伪。谢混于他,如兄如父,往日虽然亲厚,可到了娶亲成家这等大事上,却把他当外人。
      谢混平日里便对他十分宠溺,见谢肇要将其带走,心怀舐犊之情,也顾不得旁人在场,忙不迭开口“阿兄!”
      谢肇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谢公义双亲早亡,疏于管教。因着父辈的关系,谢混与谢公义交往甚密,也十分喜爱这个小他七岁的侄子,说是将其看作幼弟也不为过,只是太过于溺爱,恐怕谢公义有误入歧途之虞。
      谢肇看他又露出央求的神情,在某一瞬间竟然与幼时玉雪可爱的粉白团子重合在一起,只得无奈道:“也罢,回去再说你。”
      又朝仆从吩咐,“将准备好的财货取来打开,再回家拿些丝帛铜器。”
      谢公义如蒙大赦,感激地向谢混望去。
      谢混心知谢公义虽顽劣,却无甚心机。他眉眼一弯,如迎风而动的柳条,“那依着会稽礼,客儿打算如何处置我?”
      谢公义的祖父是谢家的芝兰玉树,姑祖母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眼前之人更是有“江左风华第一”的美誉。饶是他见惯了各种高标卓越的人物,此时也不禁怔然。
      多年之后,他在始宁墅小憩醒来,见谢惠连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在一时之间万物皆被赋予了灵气,生机盎然。他感其风神,而后吟诵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句,才明白那日的怔然。
      他稍后正色道:“叔父需将我看作貔貅,切勿吝惜资财,我要什么只管给就是了。”
      “好。”谢混挺直脊背。
      谢公义抢来的马已被谢肇牵回去了,他迎风而立,仰头张开臂膀,唱“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唱到尾声,他模仿起鸲鹆,或矫首而望,或振翅翱翔,时而栖于庭树,时而巢于道旁,意气风发,旁若无人。百姓亦为之触动,拍掌击节,连连叫好。
      他解开外衣,将身上所携带的铜钱尽数抛洒到道路两侧,引起百姓一阵欢呼。
      “小郎君,再多些!”
      “你们快说些吉利话,说好了等会儿要到的都给你们!”
      “哎,公主驸马白头偕老!”
      “喜结良缘!”
      “缘……缘定三生!”
      “哎,小郎君,别光朝那边抛,还有这儿!”
      江禹一言不发,带着几个人将蜂拥而上的百姓拦住。
      谢混端坐在马上,看着他手中的铜钱在日光下愈发闪烁,一串串铜钱相撞,丁丁作响,恍然间竟把他带到多年前丞相王导宴会上,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伯祖父的《鸲鹆舞》也在那场宴会上名满天下。他虽无缘得见,但想来当时伯祖父的意气洋洋应当也如今日谢公义一般。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谢混心领神会,下意识摸向腰间,扑空后哭笑不得,“客儿,你怎么向我讨要女子的配饰?”
      那条脱也没有了……
      往常都是周遭人起哄要拦新娘子,夫家要给足过路费才放人,他看过几次,学得有模有样,只是现下他挡在夫家面前,起哄都起错了对象。
      “小郎君,你问新娘子要啊,你拦他作甚!”
      谢公义心道我哪敢,局促地捉鼻,“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这个是有的,接好。”谢混解下腰间佩戴的一串云形汉白玉珏抛给他。
      谢公义接住后还不知满足,“新郎官,快下马!”
      谢混又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两人之间只隔着几丈,须臾间就走完了。流光迫人,岁月易逝,正如谢混陪他走过的时光,指间细沙一般,转瞬间就抓不住了。
      “叔父!”谢公义突然将手中玉珏扔出去,乳燕投林般扑到谢混怀中,闷声流涕。
      “我明日就回会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成亲后,也不能时时来看我。
      “阿多和阿远也要走了。
      “杜道长病重,三月前就去了临海。
      “鎏金缀玉,花团锦簇,我都不要。我只要你们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如同含着莲子,唇齿叩开清甜的莲肉,再回味却满是莲心的苦涩,只能轻轻拍着谢公义的头,哄道:“客儿,我永远是你的家人。
      “阿多阿远、杜道长,还有你已故的祖父母、父母,都是你的家人。”
      这句话谢混说得轻飘飘的,但在谢公义耳中却重逾千斤。
      不论是家人,还是家族,谢混都将其看得比生命还重,往后十几年,他殚精竭虑,为其生,为其死。
      谢公义抬起头,破涕为笑。
      一溜烟的功夫,谢公义就放开他,闪到人群中去了,边跑边撺掇周围人起哄,“好一对儿彩凤配文鸾,俊俏的郎君啊,快快迎你的新娘吧!”
      “快迎新娘!迎新娘!”
      谢混从小到大受了太多的宠爱,祖父、父母、兄长,都曾给予过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等他看到失怙的谢公义,几乎是不加思索地模仿着父兄,带他读书认字,游风景山水,给予他无限的包容。对谢公义是什么感情,他自己一时也难以说清。
      等到谢混回过神时,嘈杂的人群中早已辨不清谢公义的身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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