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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108章 长歌(正文完) ...

  •   眼睫在鼻梁上落下半扇阴影,温琅喉头哽住。

      他做过两世帝王,却还未曾做过父亲。

      皇祖文皇帝对高昌长公主疼爱有加,慈和宽仁,却对平承帝视而不见。平承帝为父之后,对他更是不屑一顾。他从未见过一个父亲该有的模样,无高山可望,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好一个父亲。

      “阿琅……”

      忍冬伸手点了点他鼻端。

      温琅回神,眼里冰雪消融,捉住她的手,薄唇将指尖含住,感知她手掌温度,恐她受凉,将春褥扯了一大角过来。动作大了些,不甚将手边倒扣着的书卷打翻在地坪。

      哗地一响。

      殿门外守夜的阿越与王胜听见响动,阿越提灯进来,隔着幔帐,将寝殿外的灯烛此地点亮。

      忍冬正好渴了,瞥头看了一眼下地去拾捡东西的温琅,让阿越倒两盏茶来。

      待阿越搁好茶出去,殿门合上,这才趿上鞋,推着温琅到床边坐下。

      夺了他手中医书来,塞去一盏茶,示意他喝,自己则信手翻了起来,一目十行,迅速览阅一番。

      这是妇人怀胎产子的脉案全集。

      从字迹看来,是为她把脉的曹医女所书。曹家家学根基深重,曹医女与其母皆擅长母子症脉产育,曹老夫人更是高昌长公主的接生人。

      这本脉案册是她多年心血,因此厚重非常。

      温琅应当是彻夜未睡,览阅了全集。

      忍冬心里发紧,酸酸胀张的,一时连书也忘了合上,凝视着温琅,他也正从茶盏里抬起雾蒙蒙的眼,温柔地向她看来,眼底微青,疲惫里带着柔色,像沐浴着晨光的青松,有些苍白,脆弱。

      “阿琅,我很好,我们的孩子也很好。”

      她说着,挨着他坐下,托起那只微凉的手,一点点舒展开他的指缝,继而十指相扣,“因为你,数十年如一日,谨慎小心地谋划,阿琅,不一样了,我们都活着。你答应我,别害怕,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

      她抬眼,渴思他的回应。

      温琅轻嗯着俯身,手指抬起她下颌,用唇描摹过她眼角眉山,鼻端,鬓边,一路蜿蜒,小心翼翼,犹如捧着的是一颗泡沫,喉头滚动,在心爱之人面前,总算舒开一道血淋淋的决口。

      “媞媞,我不敢睡。”

      “唯恐一觉睡醒,这一切都只是梦境而已,所有发肤相亲,所有苦尽甘来都是假的…………”

      甚至有时不敢大声呼吸,不敢妄言喜悦,惴惴不安犹如忽得月亮的凡夫,生怕上天回过神来,再一次收走对他的恩赐,将他打入地狱,重复着以往那些不想回首的日子。

      他不敢眨眼,看着忍冬的睡颜,要等到天色清明,黑暗褪去,等到亲眼看见日夜交替,天光破晓,才算稍稍从永夜里清醒几分。

      确认这不是梦。

      忍冬心中酸涩上涌,将他按在床栏上,温琅神色恍惚一瞬,一手掌住未空的茶盏,不想茶水溢在她身上,还未及反应,柔软的唇已经覆了上来,往上唇狠狠咬了口。他一愣,继而乖顺地接受着她的啃咬,任由溢出的茶水打湿了自己袖口。

      唇瓣辗转着,到下唇又咬了一口。

      “疼吗?”

      目光落在她晶莹水润的唇珠上,温琅愣怔地摇摇头。

      忍冬攥着他衣襟,居高临下地再度俯身。

      又是狠狠一口,这回,再问疼与不疼,温琅轻咳了一声,一眨不眨看她,眼里含着笑意回应道,“尚可。”

      怎么可能不疼,她可是发了狠地咬了他好几口呢,这会子薄红的唇瓣上还残留着清晰的牙龈,他就是嘴硬,由着她啃咬罢了。咯地一声,忍冬朝着空气狠咬了一口,“再说是梦,往后我就这么咬你两口。”

      她看了眼窗外天色,再过不久要上朝了,宫人要进殿来侍候穿衣,也睡不了多久了。

      可是他整夜不曾合眼,能阖眼一时半刻也好。

      心里这样想着,她让温琅躺下,盖好被子。只要她板着面孔,语气稍沉,温琅不敢不停她的,动作倒是极快,将茶盏搁置好,果真依言躺下。忍冬也随他一块躺着,只是舍弃了自己的枕头,与他同挨着一个,鼻尖相抵,温热的呼吸轻轻喷洒着。

      被她狠狠啃了两口,温琅似乎知疼了,乖乖阖眼了半柱香的功夫。

      忍冬没再睡,被子底下的手指在他向上的掌心里一次次地来回摩挲,直到微明的曦光透过窗子射入,夏日天亮得早,殿外宫人们脚步渐渐多了起来。

      温琅闭目时,俊秀儒雅的容色在沉寂中无限放大,像是深山清泉,充满清冷,透着静谧。忍冬爱看他细密的睫低垂的样子,更爱看他长睫微动,徐徐撑起,瞳仁里如泉水倒映出她的样子。

      她捧着他的脸,用认真的口吻命令他要记住,往后起来的第一眼都会看到她。

      温琅难得失笑,环住她的腰肢,恨不得将她嵌进骨肉里,却不敢动作太大伤及她,一遍遍啄吻着她妩媚娇柔的眉眼。

      “为夫……敢不敬从。”

      窗外鸟雀啁啾,梧桐繁茂。

      后殿月台边上樱桃结了满树,红果绿树娇艳欲滴。

      风一吹,将樱桃似乎更红了,在叶间轻舞,沉甸甸的甜气弥漫在空气里。

      这日,用过膳,王胜伺候着几名内侍为温琅换上的视朝朝服。忍冬胃口极好,就着胭脂鹅用了两碗面,执拗地要送温琅上朝,正好消消食。温琅向来禁不住她哀求,走到半道,怕她累了,便扶着膝头,将身子弯下去就她。

      柔和晨光漫洒在宫道上。

      朱墙琉璃,绿荫匝地。

      宫人们纷纷退避,含笑地低下头来。

      温琅背着忍冬,步伐稳健,不快不慢,夏日的风和软,一丝不凉,他想起昨日她的疑问,余光瞥了一眼高耸的碧桐,只觉得有股凉意。

      彼时他还不知道,忍冬腹里一胎双生。

      更加想不到,不想忍冬所说,男子淘气,女儿乖巧。

      他们的孩儿,全然是倒过来的,云哥儿沉稳知礼,微姐儿却是淘气得叫满宫嬷嬷头疼,上树看鸟窝,架梯摘樱桃,天生胆气比人大,时常拉着哥哥淘气。云哥儿只好跟着发号施令的妹妹,毕竟爹娘不在时,阖宫只有他能管得住这个妹妹。

      这全然是后话不提。

      有孕后第二月,忍冬未曾害喜,不知怎么,温琅却吃胃口甚是不好,常常肠胃不适犯恶心。

      曹医女说这病症在她祖上所集的病症里也有过几例,不说远的,边说燕王,在燕王妃有孕初期,燕王妃害喜时,燕王也跟着干呕了足足一月有余,害喜得比正主儿燕王妃还厉害。陛下的症状看起来,恰似当初燕王。

      “或许是太过内疚,心忧妻子,男子便会跟着妻子一同害喜。”

      曹医女说完这番话,好几日,忍冬偷偷瞧着只能喝清粥,却每日都要过问她起居坐卧的温琅,我见犹怜,当真又是心疼又是想笑。

      入冬后,月份渐渐大了起来。

      天寒地冻,初雪细如砂砾,纷纷扬扬。

      白龙寺送进宫里的芋头已经备了许多筐,堆放在御膳房里,一块送来的还有春雀绣的两双虎头靴,她的针线手艺好,阿越看了都称赞不绝。

      天冷了,宫里各司都在预备着过年。

      这一年政治清明,百废渐兴,更兼皇后有孕。但天子下令不许地方进献贵重贡礼,不许各司巧立名目,滥用无度。年后家场恩科,为国选士。
      政令发布,朝野称颂。

      这日下朝,雪势渐渐转大。

      首辅刘松年退朝还府换了一身常袄,带着两个上京的孙子孙女上街去买花灯,快到上元节,街上的小贩腊月就开始摆灯了。头回上京的孩子见到新鲜玩意,一早把他这老古董忘在后头。

      天上雪花漫洒,他撑着一竿子伞,抬起伞沿来望着天空飞雪。

      不知是谁在街上唤了声“老师”。

      声音有些像少年时的平承帝。

      刘松年忽地灵醒。

      满街搜看,只见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匆匆从一间茶肆出来,朝提着酒肉的一位中年男子深揖,说着便将人往茶肆里引,满面欢喜对中年男子解释,他是上京来预备参加恩科的。

      望着这对师生的背影,刘松年忽而怅然。

      观星台那日,平承帝垂危之际,眼角泛着一点泪光,拉着他的手问:“老师,朕若不废温琅,后世史书可能记住朕的好?朕一生荒诞,起码为大魏留了个好君王……………”

      还不及等到他的回答,那双干枯的手边从他掌心滑落了。

      大雪纷飞,街上来往的人皆打伞披着蓑衣。

      布告栏前换了几波人了,仍旧挤满看新政的老百姓,众人脸上喜气盈腮,通红着脸,丝毫不畏风吹。

      刘松年垂下伞沿,喟叹一声。

      “老爷,这是怎么了?”一旁家仆关切地询问。

      “无事。”

      陛下英明。

      刘松年心中默念,茶肆边书局前摆满了应科的新书,这一年里,京中连开了好几家书局,生意都做得不错。用汉隶手书的“经世济民,皆是好书”八个大字的幌子正在风雪里随风招展。

      犹如一首永唱不觉的盛世长歌。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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