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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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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逐浑浑噩噩地抬眼看向去路,身体飘飘然,像船浮于海,摇摇晃晃向前方光明处荡去。
路两旁的雾气中黑影斑驳,树不像树,山不似山。仰望鬼影密布,俯看草色如新。
死与生在此处对比强烈。
手中软软滑滑的似有一物,低头看见是一只白如凝脂的纤手。手的主人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孩子,与他并肩前行,浮在不高的半空。
他认得女孩子叫应悠。
两人对视一眼,笑容刚要绽开就像被时间定格了的花骨朵一般僵住了脸。
“这就是去地府的路吧?”他想,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只记得刚才还和应悠在河岸边游玩,一条蛇突然冲出,窜至两人脚下,昂首吐着猩红的信子,嘴里嘶嘶有声。应悠惊吓落水,他纵身去救,刚把人从水里举起,不料河里浮起一只斗大的乌龟又将两人拖入水底,之后便不省人事,睁开眼便到了这里。
应悠捏了捏赵逐的手心,正要拉他继续走,前方的光里跳出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来。
黑白两人身穿麻袍,头戴高帽。
赵逐和应幽不寒而栗,缓缓飘近一看,果然白帽上写着“你也来了”,黑帽上写着“正在捉你”。
黑白无常面僵色白,说话也不见张口,一出声从嘴里吊至胸前的长舌不住颤抖:“两位,阳间事不可再留恋,随我们这边去吧。”说完侧身让出路来。颇为客气。
赵逐抬脚踏在空中,正要前行,不知为何又缩了回来。应悠被他扯回,不禁哎呦一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两位阴帅,请问这是要带我们去哪?”赵逐只隐约觉得事发突然,似乎有所不妥,眼前明明就是黑白无常索命鬼,任谁也假装不出,而自己也确实已经化作鬼魂。可到底哪里不对,一时还没想明白究竟。
“黑白无常拘魂摄魄,自然是拿去阎罗殿听判,快走快走,时辰要到了。”黑无常的长舌抖了又抖,语气不善。
“请问这里是?”
“自然是幽冥界。”白无常也颇有些不耐烦。
赵逐没有移步,心想以往的传说中,这二位爷都是在人阳寿将尽未尽时去勾魂,我跟应悠连索命票都没见就稀里糊涂到了阴间,流程不对啊,就算他们俩刚才腾不出手,牛头马面总也得闲?失去了肉身的脸上也不知究竟扯出一丝谦卑的笑没有,恭恭敬敬地拱手说:“二位帅爷,我们两个稀里糊涂地到了这里,觉着其中有天大的误会,请帅爷看在我们还年轻的份上明查,还我们公道啊!”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以往刚死的新鲜鬼魂无一不是昏聩无能,哪里见过眼前两人这样还能辩解一二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回过头来说:“到了殿上,阎王自有论断,由不得你们在此处伸冤,快走!”嘴里不断催促着,上前用铁索、镣铐押了二人便走。
赵逐还想分辩,无奈手足绵软,头脑昏沉,无力抗拒。与应悠一起被拖向前去。
此刻与黑白无常相距更近,长舌獠牙映入眼帘,心中一阵恐慌与烦恶,眼睛不由自主往别处看去,突然注意到他们帽子上的字变成了“天下太平,一见发财”。正要开口相询,四周环境突然由黑转白,又由白转红复又转黑。要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吓得忘记了。
等眼睛逐渐适应了新环境的光线,看到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写着“罗酆山”三个大字。
又是七拐八拐,到了一座大殿前。大殿半隐在黑暗中,轮廓样式骇人,殿门上落有铜锁。也不见黑白无常拿钥匙开门,径直向里走去,刚到门前,铜锁竟然自动打开坠地。
殿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等了好久不见有小鬼掌灯。
赵逐不由腹诽:“这里的人都不要亮光,属于瞎睁眼,咱到这儿来可就成了睁眼瞎了。”
黑白无常同时“咦”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带着疑问继续向里走去。出了大殿后门,又行了不知道多久,到了另一处大殿。一样进了殿门,一如前殿没有一点光亮,也不见有小鬼阎王的踪迹。
一行四鬼在二殿多等了一些时候,又向前走去。总共去了十处大殿,都是漆黑一团、阒无一人。
黑白无常似乎也是一头雾水,彷徨四顾中欲言又止。思索良久,相互一点头,心怀不安继续顺着一条黑咕隆咚的路往里走,越走越深。
走到底是一个岔路口。
其中一条路往上延伸,在目光的尽头处有隐隐亮光,离路口十几步路远有一幢牢房,门牌上写着“十八层地狱”,隐约有哀嚎传来。
另一条路平平地伸出去,淹没在宛若实质如同墨色岩浆流动着的黑暗里。
一股恶寒寻觅着肋骨缝钻进肺里,随着血液散遍全身,从头顶到四肢甚至钻进指甲缝,最后汇集在胃里,赵逐一阵阵犯恶心。眼睛也被影响,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蒸腾而去的蜃楼。负面情绪迎面而来,像面目狰狞的鬼,撕扯着他的视线和身体其他感官。闭上眼睛也无法挣脱。
他竟然想哭,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令人敬畏的生命。
他们踏上那条被黑暗吞噬的道路,前方响起了轧轧的开门声。声音不远不近、不高不低,绵绵不绝,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像是此门有几千几万米长。仿佛此处空间被一张巨大的兽口含咬着,随时准备闭合,将其撕裂崩溃。
赵逐扯了扯缠绕在脖颈上的锁链,身体上没有感到什么不舒服,心里的惶惑反而令人不堪重负。
突然间头顶天光大作,破开黑暗投落下一道光幕,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身体也被光幕挡住,无法再前进一毫。
“善哉,善哉!两个小娃娃不可再向前去打扰冥司主宰清修。”话音未落,一头似狮非狮的兽驮着一位看不清面貌的和尚飘然而至。那和尚周身佛光似有似无,瑞彩流光环绕不止。和尚一手持宝珠,一手握禅杖,温柔佛音令人心旷神怡。
赵逐心想这不会就是地藏王菩萨吧,那只……什么玩意儿是谛听?只觉得和尚的话听来温暖受用,使人心神宁静,飘飘然直欲乘风而去。身上铁索镣铐叮咚作响,一一应声而落。谛听瞟了赵逐一眼,不满地哼哼两声,像是听到了他的心思。应悠也摆脱了束缚,紧紧挨着他,抱着他的胳膊不住发抖。
另一个古朴威严的声音从黑暗处传来:“地藏佛愿力宏大,慈悲渡人。两个小娃娃让我好生为难,不如就跟了你去,省得我做那违愿的事。”
和尚连说:“善哉!善哉!”金锡杖向黑暗处一指,杖头略震,嗤嗤作响,像被剧毒之物腐蚀了一般泛起一缕紫烟。身上袈裟无风自动,伸出两角分别托起赵逐应悠二人,由谛听驮着退向来路。在岔口变道,向上走去。
背后传来一声闷哼,差点将二人震下谛听。
黑白无常赶来躬身行了一礼,不知是对惊魂未定的二人,还是对着地藏王菩萨,然后转身离去,帽子上的字又变成了“你也来了,正在捉你”。
地藏王菩萨温声细语:“二位阴帅也是身不由己,自去做事,当可无忧。”
黑白无常又是回身拜了再拜,心怀感激,虔诚地目送他们离去。
经过那幢牢房,透过铁窗往里一看,里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站满了人。有个人绑在一条长凳上,一个小鬼拿着皮鞭一下下往他身上抽,鞭鞭皮开肉绽,心肝肠子露在外面蠕动着。还有个人倒吊在房梁上,两个小鬼拿锯子搭在他两腿之间一来一回往下锯。血掺杂着秽物流了一地,腥臭气扑鼻而来。
赵逐捂住应悠的眼睛,心里学着和尚默念“善哉……善哉……”经过剩下的十七层地狱时,忍着好奇,再也不往里面瞅上一眼。
仿佛穿过了一层水膜,在空气的扭曲中,突然就到了广阔的天地间。
赵逐携手应悠从谛听背上跳下,两个无根之人无法“脚踏实地”,依旧飘在空中。赵逐低头去寻找着刚才的出口,地上此刻长满了刚露尖的草,哪里有一丝裂缝。
“阿弥陀佛,小施主,罗酆山高两千六百里,入口却不在这里。”
赵逐咋舌不已,没想到在刚才那段陡峭的路上,看似闲庭信步,却行了这么远。看向谛听,真是一头神通广大的坐骑,又看向地藏王菩萨,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不得其解。
地藏王菩萨此刻已然站起身来,面部依旧朦胧不可见,佛光陡然大盛,脚底生出莲花宝座,飘至赵逐和应悠身前,佛偈声声中双掌缓缓伸出,分别印在赵逐和应悠囟门。
赵逐眼睛圆睁,嘴巴大张,此时被佛光灌顶,愈来愈心悦神怡。向应悠看去,她也在看着他。两人的手重新相握,不一时愁容稍霁,再过了些时候,不禁笑逐颜开。佛光在两个人的笑容里不断晕开,流入四肢百骸,洗濯五脏六腑。真是飘然若仙,妙不可言,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头顶似雷声炸鸣般有人哈哈大笑说:“不堕轮回,重塑肉身,这等大善事贫道也掺合一脚如何?”声音响彻云霄,只让人觉得天地剧震,万物倾倒。
赵逐的脚此刻缓缓落在地上。甫一接触地面,脚底板微一发麻,仿佛两根足够锋利的尖刺,让他来不及反应,已经从脚心扎了进去。似痒非痒,似痛不痛。一股醇正浑厚的道家真气直涌上去,仿佛有一条龙在身体里呼啸着,气冲头顶天灵,随后在他身体里绕了几周,最终与佛光在胸腹间汇聚。突然万籁俱寂,胸膛之外生成了一颗硕大的心脏,祥光缭绕,真气滋养。一颗心足足收缩了九九八十一下,发出九九八十一声訇然巨响,只是中间有块缺口始终无法愈合。八十一跳过后,天地复归寂静,寰宇间落针可闻。一颗心恢复正常大小,一忽儿钻进了胸膛。
“这还真是‘插一脚’啊……”幸福地昏倒前,赵逐蜷缩着脚趾,痴痴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