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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万物声 ...

  •   于嘉越掀起眼,直直对上周相闲闲的神情。他分明笑着,是那种猎物得手后畅快的笑。

      于嘉越懒得区分来人到底挟着几层意思,他勾唇应对:“何以为据?”

      他心下已经了然,嘴上却没轻易松开。
      杨淑妃三番五次出手,同李贵妃作对的心思昭然若揭,看来,还都是靠着背后这位份量颇重的贵人……不对,淑妃本就只是一把无足轻重的兵刃,蒙尘于周相偌大的宝库之中,只不过,这次正中靶心,一击飞升。

      周相表情未变,像是早料到这遭。他用气声发出笑音,从胸前抽出张薄纸,展开摊在桌上。

      是先前淑妃用以当作信物的飞鸟图画。

      吴宣看看画又瞧瞧于嘉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两人的对话他听在耳里,即刻间明白,那是他掺不进去的战局。

      “我们坐下说,”周相冲对面二人扬手,也不等于嘉越的回答,“有些事情你们还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

      他把姿态放低,语气亲切得真像是熟识已久的同僚。

      于嘉越没客气,示意吴宣一齐在对面落座。他心底生出趣意,摆出副拭目而待的小辈模样。
      看来,周李二人的关系比传言中恶劣许多,周相也比想象中更加心急,甚至到了不得不出手的地步。

      “你们都同西京有不薄之分,”周相抬起下巴朝二人点点,话说得很慢,像要故意挠人心痒,“李相那人也一样,在西京呆过的时日可不短。”

      西京?他如何会在西京?

      吴宣一拍桌面,紧接着答话:“莫不是那位居于京郊的隐名先生?”
      早几载,这人见首不见尾,唯独在府衙的各类密文中显形,府尹对这人三缄其口,仿佛只是个游荡西京的鬼魂。吴宣有幸见得几次,也只是在经他手的文牍上。如今听得此言,他才恍然大悟。

      “猜得不错,”周相有些意外地扬额,“早些他隐居西京,从西京借了不少方便。”

      成串的巧合如珠连的链,在脑海里圆满,于嘉越无法忽视。呼吸有些发闷,他略去快要浮上来的惊惑,只在心底默默计算。

      “如何?二位官人有何要与我说的?”周相的声音嵌进来,于嘉越抬眼,撞进来人再无遮掩的审度,似乎想抽尽他藏在无言之下的乱绪。

      吴宣也看过来,既是为了避开周相的试探,也是无援下不得不为的求助。

      片刻后,于嘉越阖上眼长舒一口气,如行于漫长登途的旅人终于卸下千钧重负,能得一丝喘息。

      他起身,往方才二人藏匿文牒的木屉走。吴宣立时明白过来,也跟着往那处去。二人将成沓的文牒分别摊在桌案上,密密麻麻,层叠间不见缝隙。

      于嘉越拿起其中一份,朝上点点:“这些是从西京府衙里查出的假文牒。”

      周相眉峰挑起,掂起份文牒认真看起来。
      “胡商——”他比着上头的文字念出声。

      “没错,都是胡商逃避关戍审查所用,为了运送些灵鬼神器,”于嘉越加重语气,有些嘲弄地停顿稍许,“这些人属实可笑,在西域行不通的物什到了中原便能见灵?”

      听到这,周相想起些什么似的蓦然打量他几眼,扯起嘴角调笑:“如此看来,于衙内厌恶灵鬼倒是不假,我先前还听闻,西市那些方士——”

      “您说错了。”于嘉越打断他的话,语音急促。周相表情错愕,连唇角的笑都僵在那里。

      吴宣赶忙出来打圆场:“不是您说的那样,于衙内对西市商贾可好了。”

      “同为凡人,我没什么资格对方士指指点点,”他一字一顿,像要划破一颗心剖给他人看,更想要在血色间唤醒自己,“更何况灵鬼无虑无思,我羡慕还来不及。”

      “与其说是厌恶,倒不如说,说是我畏惧他们,”他声线颤抖起来,有种痛苦或呐喊过后的嘶哑,“我寻不出得胜的办法,只能避着,避免踏进同一条河流,又成为任人宰割的残兵败将。”

      他轻笑起来,发出微弱的气声:“殊不知,哪怕深潭无波,水流却从来不止。再踏进去又能如何,陈腐早随波而走,心有余悸的只是自己。”

      他倏然平静下来,又在椅座上坐下,挺直腰背:“这些事总算要走到尽头了。”
      他转向周相,语气诚恳:“如您之言,李相既同西京府衙来往密切,制作文牒的官纸多半是他府上作怪。”

      通关文牒的制作流通严格受限,京城尚且不论,在西京这个小地方,能得官纸者除了府尹无他,若是李相也在西京……那便难说了。

      周相面上的笑意放大,迫不及待要进入正题:“此话怎讲?”

      草原奴隶假扮方士行骗,西域胡商偷运货品入城,二者又以一纸文牒相连,于嘉越敢凿凿定论——李府奴隶与胡商绝对私下有所勾连。至于……一世英明的李相在中间到底算个什么角色,那就要留给眼前之人定夺了。

      听完于嘉越一番陈情,周相沉沉笑起来,声音断续却不可遏,仿佛方才听到的是桩评谈说书。
      好半晌,他停了下来:“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他会倒在几个府奴手上。要是知道府奴对官纸起了歹心,他还会以满府草原奴为荣吗?”周相目睹李相对府奴的暴行,此刻不无唏嘘。
      他掌心相拂,坦然靠坐着,似是餍足:“成日焦灼于幽深朝堂又能怎样,还不如好好收敛身后方寸府邸。”

      脚面忽地一痛,于嘉越僵在座位上,用余光瞥去几眼。吴宣绷着下颌,唇线紧牵,像是憋着无数欲发言语。

      于嘉越敛着表情,很快懂他所想,清清嗓子叫这人赶紧清醒点。

      周相听得畅快,内心只怕更甚。就算是奴隶与胡商串通作乱,李相毫不知情,这硕大的帽子无论如何都要落到李相头上了。
      贵人们出口成谎的本事,绝不比他们差,只不过,假面在他们脸上能轻易融入血肉,成为无懈可击的皮囊。

      “那这些文牒,请容许我尽数带走了。”周相于桌案上拂袖,势如挥斥沙场。

      “西京还有桩人命案,”于嘉越忽地出声,“也捏在他手上。”

      周相动作一顿,绕有兴趣地应声:“说来听听。”

      “是西京林府林邱郎君的案子,”他不顾吴宣诧异的视线,急促说起来,“林郎君死于府奴和胡商的阴谋之中,事情过去许久,虽不能知晓其中细处,但多半与假文牒——”

      “林邱?”周相嚼着这个名字,眉头皱紧,“我倒是听得熟悉。”

      他手掌一拍,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这不就是常去大理寺击鼓鸣冤的林姓夫妻吗!我记得,他们的小郎君就唤作林邱。”

      “大理寺?”于嘉越拧眉,不敢置信地追问,“京城大理寺?”
      薛漫天的痛斥还响在耳畔,他瞬间陷入错乱中。他们知晓行凶之人并非薛娘子?这便是林府周围行人举止诡怪的缘由?

      “还能是别处的大理寺?”周相好笑地回答他,“不过,已经很久都见不着他们了,想来也是时候疲累了。”

      周相的话刺过来,于嘉越不得不敛目收整情绪。总是这样,上位者不假思索的怜悯,比嘲弄更加讽刺。

      半晌,于嘉越才继续说起来:“林郎君应当也被牵扯入假文牒一案中,才会无辜丢掉性命。”

      周相应声点头,沉吟道:“如今,倒是该见见林家爹娘了。”
      ……

      对谈很快走向尾声,于嘉越把明晓的诸事依依奉上,不甘之感未如料想那般泛滥,心情反倒找到落点,缓缓降落。

      若这些事全数落到他二人手中,哪怕拼个血肉模糊,恐怕也难触及李相一根汗毛。
      故而,于荒漠跋涉,终于见得满目苍碧,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哪怕只是暂时的阴翳。

      待得吴宣先行离开后,周相专程与他告别:“林邱一案定会移送京城,到时候,我会让你参与。”

      于嘉越摇摇头,睑底黯淡:“我只求周相给林氏寻得一次公正,哪怕……有些迟了。”

      周相没再劝话,如往常那样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
      薛漫天正在府衙外等他,于嘉越跨出门,两人视线就隔空撞上。他快步走下阶梯,同她靠近。

      “方才我遇到吴公子了。”她悄悄往他的方向看。

      往后,她没再说话。于嘉越知晓她在等他开口,回道:“嗯,如何?”

      她被噎住,没想到这人如此装样,只能自己揭秘:“他都同我说了。”

      “我们要去何处?”对话截断,眼下正是巷口,他站在原处,闲闲盯着直往于府反方向冲的人。

      她不看他,转向前路:“去林郎君的家。”

      身后的人没吭声,薛漫天独自越走越远,莫名的心慌攫住她,让她不得不回头看看。

      他还站在那里,斜阳自身后洒下,把眉眼隐住。两人沉默相对,他先打破宁静:“想去京城?”

      薛漫天知晓他的意思,用力摇摇头。
      不可否认,不论是她还是他,抑或是淑妃娘子,都无法扳倒李相经年积累的高台。周相,是意料之外的借力,也是胜局的唯一生机。

      “想去听林郎君的案子?”他又问。

      这回,薛漫天有些犹豫。
      她跑回去,跑回巷口同一片艳阳里,扯着他的衣袖一齐往前,用动作遮掩自己不定的心。

      “余下的以后再说。”她笑嘻嘻地回他。

      林家府邸依旧立在生动的街巷间,像是独自困入画幅的物象,任阳光照拂也生不出半点勃然。

      薛漫天摊开手掌,朝于嘉越抬抬下巴:“玉呢?”碎玉肯定还在他身上,她不会猜错。

      至于今晨如何听见的万物之声,现在想来,应是怨灵已然消解,万物声随之又起。

      冰凉的触感滑到掌心,碎玉乖巧躺在上面,裹着圈碧色的霞。薛漫天凝着眼前门扇,如置身旷野,日光和空气涌来,是前所未有的寂静。

      她想对那人说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太久,让你受委屈了。更想说句未曾出口的感谢,谢谢你,林邱,不用再给我准备礼物,你便是最好的礼物。

      她抽抽鼻子,敛去流连眼眶的濡湿,亮起声音指挥于嘉越:“物总该归还原主才对。”

      “嗯。”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鼻尖更酸,不得不别开脸:“所以,把玉还给林郎君吧。”她吸气,避开断续抽噎:“这可是他全身上下最昂贵的宝贝。”

      “你呢?”他裹住她凉透的手,声音比风还轻。

      “我就不去了,”她挑拣着重要的字句,再多说一句都会忍不住痛泣,“怪你,不该拿人林郎君的东西。”

      于嘉越揉揉她的发,还分得出心神笑她:“知道你最关照林郎君。”

      “在这里等着我。”
      碎玉从手心剥离,像要牵走魂魄。她失神地抬眸,追着他背影。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身后来往的车马人潮似乎顷刻间蒸发,明明方才还嘈杂一片,现下里,薛漫天只能听见自己嘭嘭的心跳声,在她冰凉的躯体里点醒生息。

      手指攥紧又松开,什么也抓不住。是真的再见了,她怔然,更是悲哀,在这个时刻,她已想不起更多与他的话语谈笑,除了他的气息,什么都记不清了。

      眼泪不住地落下来,肩背如抵千钧万钧,再不能承受。她蓦地蹲下,埋在肘间放声大哭。

      怨灵又如何,至圣又如何,灵鬼之于她什么也算不上。它们每日絮絮叨叨同她说上那么多,还不都是些人间的故事,没了世间常情,它们甚至无处落脚,无处降生。

      她还以为能闻物灵是苦难后上天的馈赠。
      她听别人的故事,救他人于无常。可她现在才明白,灾祸从不生于灵鬼,而是人世。

      灵鬼无心,但人有情。怨灵,也只是承了人之仇怨罢了。凡事皆成过往,她听之闻之,却无能改变。

      她紧闭着眼,企图在泪水中抓住那人的身影。

      肩头传来轻拍,模糊的身影还未成形就在眼前散去。情绪在下陷,无法抽离,她埋着脸不作理会。来人却不气馁,再度拍了拍她的肩,还唤着什么,叫她不能置之不理。

      她懊恼地抓起袖子拂脸,发丝被泪水糊在面上,她敷衍地拢到耳后。

      “何事?”她站起身,酸麻的双腿让她晃了一下。

      来人扶住她,目光顿在她脸上:“你可是……薛娘子?”

      薛漫天怔然抬眸,看向白发苍苍的老妇。她老了许多,脸上皱纹迭起,吞噬年岁,但如画的眉目依旧舒朗,倒叫她一下子想起林邱的模样。

      方才怎么也抓不住的身影变得清晰,她呼吸滞住,如跌入梦境——一场来自西京小城的醉美梦乡。

      “没错,真的是你,”扶在前臂的手突然发紧,用力攥在腕间,“薛娘子……我们真是好久没见了。”

      林母颤抖的话叫她惊醒,她猛然甩开来人的手,转身朝后逃,脚步乱糟糟地砸在地面。

      她跑过几个街角,将身形隐在处墙围后。呼吸剧烈,充斥耳畔,她圆起双眼,依旧错愕。

      不知过去多久,熟悉的脚步停在身侧。

      “要不要去见见林郎君的爹娘?”于嘉越在她身旁停下,依样倚靠在墙上,姿态放松。

      她摇摇头,低声回:“不用了。”他们的道歉她收下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坦然直面,恐怕在林家爹娘面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静了一瞬,向她交代课业:“玉我还给他们了。”

      “嗯,这样最好不过。”她又匆忙点点头,唯恐他多说。

      他收回视线,越过墙沿往远处眺望:“我们接下来去哪?”

      “你说呢?”她好像没有目的地了。

      他笑起来:“都听你的。”

      她眼底忽然亮起,雀跃道:“我要去很多很多地方,走很多很多路。”

      他还是笑:“嗯,一定会的。”

      “但是现在,”她拽过他的胳膊,手掌溜进他温热的掌心,“我想回家了。”

      “那我们,”笑意再度扩大,他垂头掩住,把手握紧了,“一起走吧。”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万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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