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坤》乔景栖

8、梦前尘（二）

　　思绪飘转，林长碧又忆起自己最后在云雾山的片段。
　　见师傅殷扶桑背对着他，站在汜水高崖边，于涛涛江水声中郑重其事对他道：“空儿，我一生执着于为扶桑众生赎罪，白白负了归巳五百余年，更害得他英年早逝，寿数不过三十余载。而今我将身死道消，堂堂正正寻他而去，只是心中仍有所愧，今日却不得不对你说。”
　　林长碧大惊，正在惊骇于师傅将要身死道消之事，正心绪翻涌，就听师傅又说：“我这一生共活了八百二十三年，是旁人几世都求不到的寿数。可这八百二十三年间，却有八百余年都在赎罪。如今到身死魂归，欠天下苍生的大抵都已经还够了，但欠你的还远远未还完~”
　　林长碧不解，不知师傅与自己有什么亏欠。自己本是尘世流浪的孤儿，幸得师傅殷扶桑收留才能进这云雾山，有了归处。况且师傅将毕生所学都对他倾囊相授，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仙术道法，都是他得自师傅的馈赠。
　　却听师傅殷扶桑说：“我年轻时本也如你这般，是个承天恩，受天命，被天命选中要做天下共主的人。奈何时运不济，一朝国灭，独留自己一只孤魂野鬼，在世间苟活了八百余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受天罚赎罪是我应得的报应，守护天下再无战乱更是我为赎罪当担的责任，而我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当年动了怨念，默许诸国对你林氏出手，这才导致你乾元皇朝一夕被灭，你也流落街头~”
　　“八百年前我初建扶桑神宫时便立下誓言，定要保青州千载无战祸，护黎民万世无困苦。扶桑神宫也更是以受天命，安黎民，惩祸乱天下之事，罚穷凶极恶之徒为己任。更是向列国颁下神谕，诸国列州，凡掌权者皆不可挑起战火，否则就将受到神宫的惩罚。所为的不过就是不让扶桑之祸重演~”
　　“可我终究是起了怨憎嗔痴之心。我妒你乾元坐享其成，享受我扶桑殷氏辛苦打下来的天下，且一坐就是七百余年；我妒你同为天命新主，你却有机会力挽狂澜，救大厦将倾的乾元，使你林氏继续稳坐高台。是我不愿再让林氏再高坐云台，承受万民敬养，是我明知诸国有所动作却冷眼旁观，更是对流落在外的你不闻不问~”
　　“而今乾元国灭，诸国列州纷纷称雄，我虽暂时压住了他们蠢蠢欲动的狼子野心，却到底压不住天下终将一统的大势。兵祸终将再起，而这皆是因我一时错念所致~”
　　“遂后来的两年多里，我看着你从众望所归的天子帝星变成沿街乞讨的乞儿，看着你在尘世中挣扎辗转，看着你单纯无害的一天天长大……我终于明白，是我心胸狭窄……”
　　林长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虽然对幼时的乾元没多大印象，这些年却也知道是列国联手一起覆了自己的国家，却不知其中还有师傅殷扶桑的手笔。原来自己国破家亡，其中竟都是由师傅殷扶桑一手促成的吗？
　　看着眼前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师傅，林长碧顿时觉得浑身发冷，连心都开始一下一下的揪着痛。
　　却听殷扶桑长叹一声，愧疚说道：“我虽不是杀害你父母亲人的执刀者，却冷眼旁观，无形中却也做了杀人帮凶的递刀人。如今我将身死，便不再瞒你，你想报仇也好，恨我也罢，今日全都一并了结了吧~”
　　殷扶桑看起来如释重负，林长碧自己却一时无所适从。
　　恨？怨？报仇？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情绪。
　　想奋起报仇，可手却是颤抖的。
　　一种被玩弄，被蒙骗的愤怒之感袭上心头，与之相伴而来的还有对昔日父母亲族国人的羞愧与自己多年认贼作父的耻辱。
　　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拼劲全力今日就与殷扶桑同归于尽于这汜水高崖之下，聊以慰藉父母九泉之下含恨而终的英魂，浑身却如脱了力般连抬起一只手臂都做不到。
　　林长碧跌坐在地，痛苦的抱着头低声呜咽，高崖下的汜水翻滚着怒拍崖壁，声声都如枉死的林氏族人叫嚣着指责他的懦弱与胆怯。
　　“你不配做乾元的太子！”
　　“你不配做青州万人敬仰的天下共主！”
　　梦魇纠缠着他一步步陷入深不可测的白夜漩涡，他无能为力，任凭着自己被痛苦的回忆一口吞噬。
　　再一转眼，回忆却来到了去岁的黎都。
　　高楼之上，他凭肌肉记忆演奏了那首在云雾山中听了千百次、也吹过千百次的《扶桑乱》，堂下恩客皆沉醉其中，惊为天人。他却独独只注意到了那个站在门口，只听了半阙的玄衣少年。
　　当时只道自己技艺不精，无法入得那人的法眼。
　　可后来那人却生生颠覆了自己对他那初见时桀骜孤高的印象，半夜傻傻站在明月轩楼下望着自己的窗户发呆，死皮赖脸耍赖扯谎想留宿自己那里，假装江湖侠客却不知自己早已识破了他黎国太子的身份。
　　还有与他赴禹国为禹皇贺生辰，在寒水湖上泛舟游船，在中渝城中装扮赌博，在观星台上祈愿放灯，都是他过去二十多年中不曾经历的，值得不断回忆的。
　　可黎元还是弃了他，骗了他。
　　江山高位与他之间，黎元选了前者；忠诚与欺骗之间，黎元又选择了后者。
　　明月楼，观星台，鹿馈酒，春宵梦。
　　昔年同饮风月，你说你是未饮先醉，我说我是风月醉人，如今如梦初醒，才知皆是我大梦一场。
　　虽然深知是幻境，可林长碧一遍遍观望着这些散碎的记忆时，仍忍不住觉得心中悲怆，神伤不已。
　　“人世二十余载，三年做了养尊处优，身份尊贵的乾元太子；三年孤独流浪，做了奔波俗世，苟且偷生的江湖乞儿；十六年入山间修道法，做了修仙问道，求医问药的神宫少主；一年流落黎都，做了人人争赏，卖艺吹箫的青楼花魁。”
　　“短短的一生虽尚且称得上丰富多彩。可是如今回头再看，为数不多欢乐的时光竟然都悉数活在骗局里~”
　　在汜水中浮浮沉沉，林长碧回顾自己的前世今生，少时作为乾元太子的短暂时光，辗转流浪的数年时光，在扶桑神宫拜师的十多年，以及与黎元相守的一年时光，过去的短短不过二十余载，竟都是笑话。
　　悲从中来，林长碧觉得心口有些难受。
　　自己在云雾山的十多年里，也曾真心实意地将殷扶桑当做自己的亲人，自己没有父亲，就把殷扶桑当做自己的父亲，可最后殷扶桑却告诉他，你的国家是我让人灭的，你的父母亲人也是我让人杀的，就连你小小年纪孤苦无依，流浪乞讨也是我导致的，我就是你的仇人。
　　而在黎国的一年里，自己与黎元相识相知相爱，最后成为密不可分的爱人，自己也曾真情实意爱他至深，想要和他白头偕老。可最后却有人告诉他，你的国家是被他的国家所灭，你的父母也是被他的父母所害，而你如今你之所以如此悲惨也正是你最爱之人亲手促成的~
　　想到这些，林长碧只觉得疲累，也不欲去争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也不愿再纠结这些国仇家恨，恩怨情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倒不如就此魂灭，来世再求个如意人生。”
　　意识沉沦，林长碧彻底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