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韦书颜

8、白云锦

　　街上渐渐冷清下来，有劣质的音响放出咿咿呀呀的歌曲。江存曦缓缓地走着。他一直不是很喜欢流行音乐的人，因为总是有些怀旧情绪在里面。所以才会在别人都疯狂的时候保持自己最低限度的清醒，宁愿将时间拉长回溯，品味那些过时的唯美。可是无论什么歌，他都知道会在念北的耳朵里都演变成最柔软的感动。
　　从很久很久的以前开始，江存曦就已经意识到赵念北在自己的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只是他不敢承认，他不敢承认那种重要的可以付出一切的感觉。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用最笨拙的方式来伤害赵念北。一次又一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看到赵念北心里面自己的位置。一次又一次，让他自己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收缩的疼痛，却怎么也停止不下来。他怕，怕有一天赵念北会不爱自己，也怕念北是因为如他般有不可告人的初衷。越怕他就越不敢真心地为赵念北付出哪怕一点点。他怕，他怕那种失去的疼痛。
　　第一次知道念北的时候是从王晶晶那里。那时候的王晶晶已经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她那头酒红色的头发总是像定格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并不是因为王晶晶本身对自己的吸引力，而是因为王晶晶的男朋友。
　　可能那个年代的男孩子受《古惑仔》系列的影响太深了。平凡的生活是太没有起伏，而精力旺盛的他们却没有值得热血沸腾的事情。所以只好开始模仿。江存曦也一样。所以他也抽烟，也爆粗口，也打架。
　　有一次打群架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一头飘逸的酒红色头发。之所以注意她，是因为她身边那个酷似陈浩南也被叫做南哥的男生。长相倒不像，甚至有点猥琐的嫌疑。只是那种一呼百应的气势，让他心里淡淡地流过一丝羡慕，进而演化成波澜，夜夜在心底汇成了暗潮汹涌的海洋。他也想做扛把子，让母亲曾拷住过他的手铐没有用武之地。
　　倒是王晶晶主动找到了他，他才知道原来两个人在一个学校。王晶晶夹烟的手指修长而又苍白。她斜躺在藤椅上，轻轻地举起一只手在花茶的杯子上浅浅地抿了一口。淡淡的唇印便印在了玻璃上。涂了紫色眼影的眼睛轻轻地开阖着，抖落了一滴又一滴的绝望。浓密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像洋娃娃。飘渺地让人触碰不到真实的底线。
　　江存曦。
　　恩？
　　其实你只是一条狗。
　　你……
　　江存曦的指节苍白，英俊的侧脸几乎停止了呼吸。这个社会以暴易暴的事情太多。他懂，所以慈悲，抑或说软弱。怎么说都行。嘴硬的人始终是少数。历史上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本来都想投降的。更何况自己。江存曦隐忍地笑了，自己还要做南哥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受不住这点侮辱。江存曦在脑海中将那个南哥打了两巴掌，连带踹了王晶晶一脚，终于平静下来。
　　难道不是么？
　　王晶晶轻轻抽了口烟，再缓缓吐了出来，长长的一缕青烟在空气中慢慢地融化。
　　那你是什么？
　　江存曦冷冷地笑了。
　　我也是。
　　一瞬间江存曦倒僵在那里。水杯停在半空中忘记了目的地。
　　南哥和我不过相互利用而已。他要我的身体，我要他的势力。
　　关我什么事呢？
　　我要你帮忙。
　　我能做什么？
　　你别说你不想做扛把子。
　　我要怎么做。
　　帮我接近赵念北，做她女朋友，伤害她。
　　好。
　　接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他也曾放弃。年少总是善良的。他本想走下顶楼却在门口的时候停住，告诉自己，要努力做下去。夜色包裹了他的踟蹰和不安。抱着念北的时候他能感觉倒剧烈的心跳。一个是念北的，一个是自己的。念北是由于激动，自己却是由于愧疚。
　　不能说江存曦是一直不用心的。很多细小的瞬间他也曾记得，只是，那种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欲望，让他没办法正视自己心里的感情，那种从前不会有，以后再也不会有的感情。
　　分手了，念北喝醉了，他知道。他在桌下狠狠掐自己的腿，不要去找她，不要去找她，不要去……眼泪流下来了，也许他并不是个坚强的男孩子，可是眼泪和身体的疼痛无关。
　　他以为事情到这里就为止了。可是王晶晶已经看惯了念北受伤时的绝望。她就像一个残忍的观众，在一次次个念北上刑的时候都感觉倒刺骨的快意。他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仇恨，让她能那样报复乃至疯狂。她们曾经，不是很好的朋友吗？
　　最后一次分手之后，江存曦再也没有去找念北的勇气。他嗫喏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可是母亲却终于知道有这么一个女生。
　　江存曦的成绩不是很好，但是每次排名却靠前。尽管一次次在评奖评优的时候他都上台致词说是自己用功才得来的。可是这个用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人人都鄙视作弊的人。可是有什么权利呢？作弊的人也是花了时间，花了精力的，可能比你认真学习的人还要聪明。而且人家有的是胆量，没有，你嫉妒什么？你有本事，自己也去抄啊。江存曦总是看不惯这世上那些假装很清高的人。每当他读到《笑傲江湖》的时候总是对君子剑岳不群抱有深深的同情。其实，他也没那么坏，不值得讨厌。
　　母亲要求江存曦和赵念北和好。这样高考的时候比较有保障。江存曦几乎惊呆了。也许他是抄袭过很多次别人的。可是念北，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因为她不是别人。他要给她留下自己最美好的印象，即使不能在一起。母亲的皮鞭却不这么想。这个从小不听话的孩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眼角眉梢都是影子。江存曦第一次觉得母亲的皮鞭有安慰的感觉，鞭子呼啸而过的时候，他终于觉得有些许的解脱。
　　江存曦开始好好学习，开始疏远王晶晶，可是学习却不是那么简单，他拼劲了全力还是一次次从榜单上滑落下来。王晶晶更没有那么简单，她想到了最后一招，让江存曦把所有和她的交易说出来，这样就能置念北于死地了。
　　他真的不想了，真的真的不想了。那个女孩子真的快要心碎了。他看见王晶晶的眼睛里簇动的红色小火苗，那是复仇的火焰。
　　你是想要她死吗？
　　王晶晶慢慢地走开。
　　也许要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江存曦也曾偷偷去做过傻事，在肩膀上文上了她名字的所写，ZNB，三个字母整齐地排列在锁骨上，黑色的粗体字触目惊心。好像随时都会撕开皮肉冲到他的心里去。那一针针尖锐的疼痛组成了一支挽歌，埋葬了才罢休。
　　念北住院的时候，他知道。这个爱流鼻血的女孩子总是让他无比担心。那张抄写的止血的中医药房还夹在她的书里，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可是当念北的哥哥思川找来的时候，他却没有了去见念北的勇气。即使思川用了武力。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虽然眼角还是有些淤青。却终究忍不住去了医院。念北瘦瘦小小地躺在那里。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他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因为他而憔悴的脸，苍白地几乎透明。心疼到面颊通红。他咬牙切齿地对她说了很多胡言乱语，否则，他几乎快要流泪了。出了医院，再来回想，只觉得慌乱。那种心疼的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即使有一个不爱自己的母亲。
　　成绩的大幅度滑坡让母亲第一次关注了江存曦的生存状态。这个总是忙着处理犯人的警司终于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儿子。34岁的女子卸下警服的时候也有一种缱绢的妩媚，即使找不回当初的纯真，也是动人的少妇。年少的爱情在她心底已经缓缓尘封，只是眼前这个被称作儿子的人却像轮回的情人一样，让她受尽折磨。不是说父债子偿么？他身上还继承了那个人的血脉。这样，也算报复吧？可是存曦却一定要优秀，非常优秀。因为他的身上也有她一半的血液。
　　江存曦每当快要熬不过母亲的折磨的时候。总是会幻想，幻想如果念北知道会怎么样。如果念北知道，如果念北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原谅他，一定还会爱着自己。一定的，一定的。所以即使在痛苦也要坚持下去。
　　也许本质上来讲两个人都是同一类型的人，所以才能看得透彼此。所以才能那么深爱。用这个词语可以么？即使自己不配。只是偷偷在心里想一下好么？
　　母亲的折磨不起作用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杀手锏。
　　如果赵念北真的爱你的话，真的值得你这么做的话，那么高考的时候给你抄一下又能怎么样？
　　是啊，如果念北真的爱自己，那么抄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一定会的，不用质疑。一定的。所以当念北拒绝自己的时候，那种委屈喷薄而出化成了拳头。
　　你这个贱人。
　　脱口而出。
　　甚至被自己吓到。拳头却落在了念北单薄的身体上。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爱你。
　　打累了，终于停下来。脑海里竟然能回想出念北大大空洞的眼睛。她没哭。真的没哭。
　　在大学的时候也曾想过重新做人。可是脑海理反复是念北在盘旋。就像自己曾经在草原上看过的雄鹰。有着让人可望而不可即地的距离，却将阴影一圈一圈地洒在你心底。即使有了新的女朋友，也只是一遍遍在寻找念北的影子。
　　忍了两年，终于忍不住了。也许这一场千里走单骑能换回一场早夭的爱情。如果，能，他一定好好珍惜。
　　当在樟园的江存曦疑惑地看着念北。这个曾经那么撕心裂肺爱过他的女生，除了眼角的眼泪以外，竟然淡然地好像初次相见的陌生人。曾经的曾经，他将她理所当然地视为最后的依靠，他知道即使是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自己，也还有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女生在不远的地方凝视着自己，眼睛里面永远带着美丽的问候：存曦，别怕，我在这里。每当自己被回忆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时候，这个女孩子却永远都能包容自己的任性和无理。可是她却淡然地好像忘却了所有的曾经。
　　凭什么要她一个人全身而退，自己却不眠不休的痛苦？
　　他觉得不公平，不甘心。
　　在那个晚上的他，冲动点燃了自己。他看见念北飞扬的裙裾。好像第一次在楼梯间擦肩而过的明朗笑容。他做不到释怀，更做不到放开。至少公平一点，让彼此都疼痛起来。
　　他离开的时候心里一直回想着赵念北的哭声，无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最终成为一片空旷的巨响回响在耳膜上，震得心脏一收一缩无限的疼。那哭声那么地绝望和无助让他第一次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孩子，即使那时候他打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可是他只是想让她再回来，再回到他身边来。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爱护她。他发誓，他保证，可是她却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他回来了，她怎么能不在了呢？她怎么可以不在？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即使他不在，她也必须在原地以永恒不变的姿势守望着。
　　不可以离开，绝对不可以。
　　眼帘外是一幕幕人间的风景。江存曦点燃了烟却忘记了呼吸。
　　远远地走来了上官铭。这个被同学无数次偶然发现说和自己长的无比相似的小男生如今也已经长到了这么高，几乎比他还高半个头。时光真的是快的如同白驹过隙。他看着小铭一步又一步地走来，心底没来由地慌乱。当那把无比锋利的西瓜刀插进他的身体时，他才发现，原来心里有个地方一直在告诉自己。
　　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