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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留洋归国雨遇江介 ...

  •   由法兰西途径细狭的红海一路南下,顺着北印度洋七月的洋流,一周的时间,这艘客船就载着满是归乡渴望、有一腔报国热血的留洋青年学生,到达了广州港的码头。
      这船上多是阔别家乡数年的游子,被家人嘱托带的礼物,加上自己日积月累下的零碎,常有人满满当当装了四五个箱子。一个年轻学生坐在行李边咕咕囔囔,段舒看见了,感到十分好奇,便走上前询问。
      那年轻学生左眉一挑,像是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了,一串切切查查的吴语就冒出来:“我那那真是怪戳气(讨厌),信寄了一箱子还要我带回去留作纪念,想法也是闷特(没话说),一展开信以为多想我呢,全都是要我带礼物的,我真是港特(傻掉)了。”段舒在法兰西听了七年bonjour,日思夜想地是温温柔柔的中国话,从来没想过能有人将语言说得像闹钟一样提神醒脑。
      还好这学生放过了他,叹了口气,“你不是上海人?”
      段舒是广州的。江介对此表示了疑惑与不解,深吸一口气,转头拉住了离他最近的那位水手,用可亲的笑容,两年来对人最客气的语气,轻轻地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我希望这是停靠黄浦的船?”水手眯着眼瞧他:“什末?這亥广州给船只。”
      水手转身离去。江介再次叹了一口气。“我叫江介,在圣普朗念书。最近的vacance dete(长假)被家人催着回来看看,所以拎了很多他们要的礼物。可惜有点多,我担心我一个人可能拎不回去。”
      “你家人不来接吗?”段舒眼睛睁大了,手扣着茶杯,乒乒乓乓撞着响。船上喧喧嚷嚷又烟雾缭绕,他不得不大声喊。
      “他们其实来了,但胜似没来。”江介也扯起嗓子嚷回去。他的家人正在五百里之外的黄浦江畔等着接他。
      段舒听见水手喊他们收拾行李,还有差不多半天就要靠岸了,他忽然想起去甲板上再站着看看,与海洋做个道别。
      夕阳正是无限好的光景,漫天的金色洒下的余晖,将海上的风也裹挟着柑橘的气味。
      “我今日正式踏回我祖国土地,必将以此生与祖国共进退。”他与他浪漫的学生时代做了告别,握起拳头开启了新一轮罗曼蒂克的想法。
      父亲母亲都到了。段舒远远地就能看见他们。他大步迈着把行李一脱身,不管也不顾了,给了父亲母亲分别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太想你们了。我在甲板上时,与我恰好同乘一艘船的中国学生江介也住广州。他带了三个箱子的信件和明信片,他都装不下,还叫我们帮他拿了,到时候去找他玩时帮他顺手捎回去——你们都不给我寄许多信。”
      母亲又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貌,认定他“瘦了”,也“黑了”,肯定是在外“没吃好也没睡好”,所以今日要回家尝她的手艺,才得“吃好睡好”,于是想要混过去寄信这话题,将父子二人往前带着走。段舒并不善罢甘休,他是新式学生,讲起话来既不委婉又夹许多洋文,听起来怪像受了天大委屈,正理直气壮在申辩什么,话语一直不停。“学校的法文学课程中有讲授过一个吝啬鬼的故事,而您不寄这些信就是于情感上的grandet……”
      “madam,tranquill night needs sweet chat to burgeon the warm atmosphere,whatchu think?”他无奈停步,开了母亲一个小玩笑。
      正巧路上有黄包车,开黄包车的师傅们露着赤膊,身上只单穿一件马褂,也在三伏天里热得汗如雨下。
      方若兰女士走近问价,被汗味儿浅熏着,隔了三米稍稍提声:“去提土街几钱诶?”
      有师傅边回答就边起身摆好架势。“八文,八文钱就得。”
      段母正准备还价,段舒打岔进去,“给你翻个番,你慢些做我们这单生意可好。”他指身后的行李,“把这些拉上去跟我们后头走就行。”黄包车夫掂量了一下,觉得差不离,便连忙应允,弯腰去拣皮包布包钢箱。
      段母本不欲如此铺张,瞟了段舒一眼,叹了口气,也便作罢。她知晓他是这么样的个性,总是可怜人家卖气力的苦,不愿还价,又嚷嚷什么平等,说虽给了黄包车夫钱,也不该对他们吆五喝六,使唤他们低眉顺眼的,不愿让车夫服侍人,只能拉货物,就是个臭毛病。
      一家人行在街上,时间不早,落日西下,没有清晨卖报的小童,卖吃食的小贩走卖的也少,倒是许多车夫在来往穿梭。段舒一边忙不迭四处张望,看见故居的变化与旧样熟识,那豆腐坊都还是黄姨点卤水,颇为感慨,一边向父母交待他最近打算的行程:“我打算明日就去拜访江介,听他在船上的语气应该不会在广州常住,我得赶快把东西还给人家才好,就在码头旁边的望月宾馆——后天我可以在家帮你们做点事,不过二十四号那天我想去见见耳金他们,顺便把给夏叔叔他们家的的礼物带去。”
      “随你。但最近世道乱,我和你母亲还是觉得租界那边才是最安全的,就把老宅子盘给了你夏叔,打算不日即前赴上海,你会法语,也更好与人交流。”
      段舒愣了:“可是……”
      “人在羽翼未丰时的想法总是多又简易,但折梦为实,抑或镜中水月,既是一线之间又是天壤之别,但永远不在于地点,”父亲打断了他的可是,黑布长衫被风吹皱了,“从父母命即可。”
      另一头,江介何止是不会常住,他把行李整顿好了,就赶忙奔去售票处盯着看最近有没有广州到上海的班次。对方很抱歉地告知他大概率是没有的,因为短程走水路一般是运货的,不会在这挂号,让他要么去问问那边“时髦的汽车”。
      他哪里还坐得起时髦的汽车,只好买了信纸信封新邮票,一切照还在国外的老样子迢迢地写了封信,等待家人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来接他,落款“静候佳音”。
      白日里仍在下雨。最近是雨季。段舒拿了箱子和伞,出门前抹了发胶鞋油,等到望月宾馆时已经有些狼狈。江介对于见到他比较意外,随即想起自己还有一箱信在段舒那,于是释然。
      他想到现在还在下雨,就问段舒要不要多留会儿,等雨小一些再走。段舒并未推辞,急急忙忙在门口把鞋用纸巾塞满,拿到风口去吹:“你广州的宅子在哪,为什么不回去住,不方便吗?”江介眉毛眼角都是向下耷拉的样子,无奈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广州,没有宅子,正计划有什么途径回去。”
      段舒在暖风机嗡嗡嗡的杂音中补了一句:“其实我们家可以带你去上海,不过不知道火车还有没有票。”
      “不用不用,我已经写信递给过邮局。老爷子知道我下错船,很快就能到家。”
      “这样,我本来还以为你需要我暂且接济呢,不过,我要去上海工作,顺便的事而已。我们在一所大学,又同一时间回来,这是predestinee(缘分/命运),你确定不用我帮上一二吗,又不费事。”段舒拿着鞋一边转一边吹,希望它干得快一点。
      “那还劳烦你了!”
      房间里的温度正适宜,两人虽相差三个年级,攻读的方向也不一致,却对于时事有着颇为相似的看法,相谈甚欢。约定了二十六号的行程后,二人就在闷热的雨后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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