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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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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妍拿到诊断书的那天,正正好是她爱祈时的第十年。
那一天,港城下了好大一场雨。
她站在医院的门廊下,门廊下挤满了躲雨的人。
她被拥在最外延的角落,雨丝随着风打在她的胳膊上,有点凉,很凉。
她抬头,乌黑的眼睛望着被雨遮盖的天空,蓦然间,她好像来到了陌生的地带,熟悉的世界都变得不太真实。
一切都浸泡在雨里,每一件事物都包裹在恍惚的白影中。
世界仿佛就要分崩离析。
一滴雨飘进她的眼睛,她不由闭眼,鼻尖酸楚。
从接到结果时的茫然、惊慌、拒绝,到此刻,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快死了。
就快死了。
她捏紧自己的衣角,咬住唇,额头和手背都暴起青筋,但她不能哭。
她不愿哭,不愿在陌生的人群中哭泣。
其实早该料到的。
这两个月来,她腹痛不止,时常低热,乏力,食欲不振,还常常在夜里盗汗。
她睁眼,看着灰蒙蒙的雨天,和之前无数个难眠的黎明一样,模糊扭曲,一片云翳。
她早该料到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温妍扬起嘴角,苦涩落寞。
雨,一直下。
空气密得发稠,呼吸都要用力。
她点亮屏幕,打车软件上排队人数还有76名,还要等很久。
没来由的,她想给祈时打个电话。
她也这么做了。
她其实还没想好说什么。
但她知道,她会有话聊的。
毕竟,一听见祈时的声音,她就可以滔滔不绝,虽然她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但人总是会为了某个人、某件事而改变。
温妍就是为了祈时改变,从17岁开始,直到如今。
电话没人接,温妍举起手机的手像灌了铅。
风雨吹得手很凉,皮肤白得发干。
她呆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回包里,不再打了。
她和祈时约定过的,他只能看到一个未接来电。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排到了她,此时的天刚刚擦黑。
温妍没带伞,狂奔上车。
被大雨浇灌的那一刹,她突然有了一种自己还活着的实质。
“不好意思。”她上车,将湿软的黑发拨在一边,歉意地拿纸巾擦干车位上被她带进来的雨水。
“没关系。”司机爽朗回道。
温妍轻轻点头,却依旧在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沙发。
她现在急需找一件事情去做,去逃避更多的事情。
就快擦干净时,车内的光影忽然变换,温妍抬眼,两排的路灯竟在同一时刻全部亮起。
像银河跌落人间。
穿过厚厚的雨幕,满城灯火,温妍怔然出神。
车内很静谧,只有空调风和雨刷的声音。
电话铃声恰在此时响起。
温妍拿出手机,是祈时的来电。
她的心不由提起,手心发烫,想按接听,手却湿得滑腻,触屏失灵。
有些焦急,世界被泪水模糊,她胡乱摸干后,铃声却停住。
身体陡然僵硬,没了动作。
明黄的路灯跳进车窗,打在她的脸颊上,忽明忽暗。
像触到了什么开关,她的眼泪顷刻间决堤。
她赶忙把脸藏进双掌之间。
肩头耸动,哭泣不止。
她的情绪失控了......
像无数次她看见医院走廊上的病人一样,
情绪失控了。
她捂住嘴,哽咽着,把肺里最后一丝氧气都耗尽。吸气时,脖间青筋暴起,狼狈呛咳。
她无法思考,悲伤完全将她掩埋,她于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中重重沉溺。
过了好一会儿,她清醒了点。霓虹灯总不似太阳,虽然绚烂但总带着无机质的冷。
她看了一眼手机,原以为哭了一个世纪,但其实也不过是过去了五分钟而已。
红色的未接来电很醒目。
祈时,还在等她回电话。
温妍掐着大腿,抹干眼泪,鼻头却不由自主地酸楚,但这次她克制住了。
她轻轻地深呼吸,终于注意到了司机关切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闪。
司机也知道她尴尬,回了一个善意的微笑,没有多问,专心开车。
温妍偏头再次擦拭眼睛,调整状态。窗外灯火通明,车窗上有她透明的虚影,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清清嗓子,扬起笑容,回拨过去。
那边很快接通。
“喂,祈时。”她轻声说。
“嗯,有什么事吗?一会儿还有一个会。”祈时签好一份文件递给助理,示意他出去。
听见他还有个会,温妍心中落空,面上却还挂着笑容:“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让你晚上回来吃饭。”
她顿了会儿,补道:“今天是我们的十周年。”
祈时蹙眉。
他看了眼行程表:“我今天要加班到深夜。”
“那我等你。”温妍脱口而出,又立刻反应过来这句话不对。
祈时不喜欢她的‘无意义等待’,也不喜欢她会伤害到自己的‘自我感动’,她是知道的。
但她嘴唇翕动,没有改口。
“不需要,你自己吃。”
温妍笑容终于维持不住。
祈时也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冷淡,生硬得转移话题:“你的鼻音很重,如果感冒了记得吃药。”
“嗯。”她没说什么,此刻她的心跳跳得极慢,极沉,汹涌的情绪也跟着滞涩。
“挂了。”祈时对她的怪异一无所觉,和往常一样,挂断电话,翻阅文件,继续工作。
听见忙音,温妍闭目,靠着车窗,恹恹的,喉间还残存着一丝干呕感。
本来就该这样的,她与祈时再正常不过的对话了。
他不爱突如其来的纪念日,他也不知道她生病了,他选择做已经安排好的工作,不回来吃饭,再正常不过了。
但今日的她不想要这种正常,于是发送短信。
【早点回来吧,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祈时接到短信时,终于发现温妍的奇怪,但异样的感觉只存续了不到半秒就被他抛之脑后。
他不想回答,他已经拒绝过了。
没收到回信,温妍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她还是固执地做好菜、摆好碗碟,坐在窗边等他回家。
这天港城的雨真的很大,浇天的雨,一阵接着一阵,被风吹的像浪。
温妍打开窗户,任由雨丝拍打在她的脸颊,默默等待。
“还是要尽早化疗啊。”顾医生劝道:“你还年轻.....”
温妍温柔地笑回:“我知道的,我也是医生。”
“那你......”
“我看了切片结果,胰腺癌已经转移了。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笑得有些苦,又渐渐明媚:“所以我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心点度过余生。”
顾医生还想劝,但看见她坚定的模样,没再说话。
这场雨下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在午夜停了。
树上还流转着雨珠,从一片滑落到另一片,团在一起折射着房中的微光。
虫鸣声起,温妍感受着雨后的风,枯坐在窗前,等了很久,等到凌晨两点,祈时终于回来。
她立刻起身,顾不得腿麻,开门迎他。
祈时脱下西服:“怎么还没睡?”
“觉浅,听见声音了就想来迎迎你。”她替他拿下西服,笑得温和。
祈时抬眼,看见她的衣服还是外出的常服,没有戳穿她的谎言。
今天一天他都在跟董事会里的老狐狸们打交道,分不出多余的心神给琐碎的事物。
“很累?”温妍见他神色疲倦,关心道。
“嗯,有点。”他松开领带,对她点点头,径直走向二楼的房间。
像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回头道:“周年快乐。”
那一刹,一股久埋心底的酸涩涌上温妍的鼻头,眼睛瞬间湿润。
她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温柔笑应:“周年快乐。”
祈时点点头,上了楼梯。
一楼客厅里,只剩下温妍一人。
她站在玄关处,肘弯上还搭着祈时的西服。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开门关门,彻底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脊背佝偻,她轻轻将西服碾入怀中,用鼻尖嗅闻,淡淡的冷松香味传来,喉头是抑制不住的呜咽。
但或许是知道祈时就在家里,她的情绪克制地很快,没到半分钟,便起身,擦干了眼泪,将西服挂好。
她回望,客厅空荡,没开灯,幽蓝冷清。
落寞又找上了温妍,她呆了呆,走到餐厅将冷掉了的饭菜倒了。
有点可惜,毕竟这都是她花了心思做的。
不过他今天能说一声‘周年快乐’应该也是值得的。
可她这种状态,还能为他做几餐呢。
她把碗碟放下。
算了,不想了,他应该不会在意的。
也好,他不会在意的。
可洗碗时,温妍又开始担忧起她的消失会不会让祈时难过。
虽然会的概率很小,但还是害怕。
就让她想一个好的离开方式吧。
她一定能想出来的。
温妍抬手,刚把碗筷放好,腹部就传来一阵刺痛,刺痛钻心,四肢突然间就失去了力气,向后倒去,垂靠在墙面上。
疼痛来势汹汹,痛不可忍,她不由滑倒在地上,额间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温妍想用力握紧拳头抵抗痛苦,然而整条胳膊酸软得没有知觉,怎么握也握不紧。
忽然之间,她的心中涌起一种巨大的恐惧,她会不会在这场昏迷中就呼吸停止。
不能,不能这样,这对祈时太残忍了。
温妍小心翼翼、竭尽全力地呼吸,头脑一直保持清醒,任由疼痛牵扯过她每一根神经,也不肯昏睡。
过了好久,她终于从黑暗的旋涡中醒来。
头顶的灯光亮得刺目。
雨后的晚风吹过汗涔涔的衣襟,冷得沁骨。
温妍的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她的内心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空空荡荡。
泪无声流出
祈时,我还能爱你多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