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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禁足 ...

  •   正月已经过半,寒冬腊月的阴影褪去,天气暖和起来,眼看着渐渐进入了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日。环在无竹居外的水潭消融了潭面的一层薄冰,风掠过吹皱一池春水。

      云淮晏一身伤病地回来,自然是要惊动宫里。
      很快,宫里的御医便鱼贯而入,无一不是细细把过了脉,惊慌失措地跪在苏叶面前。

      其实苏叶本对他们也不抱期望,白彦终日跟在云淮晏身边,他是神医宁景深亲传的弟子,他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几个囿于宫墙之内的御医岂能一朝出手得卢?

      与御医同来的还有云恒身边的福海公公,他奉命带来了一堆老参灵芝,想是云恒恨不得将宫中能搜罗出来的珍惜药材都送到了平王府。福海奉命探病,人总还是要见一面的,苏叶将他让进里屋,恰好云淮晏醒着,靠在床头翻着一本闲书。

      “奴才见过平王殿下。”
      云淮晏放下手里的书,撑着坐起些:“公公怎么来了。”
      “陛下听说殿下病了,放心不下,让奴才带些老参灵芝来看看。”

      经福海一提,云淮晏才想到,他此番回来刚刚进了平王府便一病不起,昏昏沉沉睡了两三日,醒来后也终日卧床静养,眼看着回京将近十日,病势沉沉,竟然未曾进宫向云恒请安。
      他不禁有些沮丧:“劳烦公公转告父皇,是晏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反而要父皇为我担心,请父皇务必保重身子。日后,”
      说到此处,他不自然地顿了顿,继续道:“待我身子好些了,便进宫给他老人家请安。”

      话是这样说,但福海也悄悄红了眼眶。
      方才在院子里,御医们朝苏叶说了什么,他便听见了什么,进屋看了七殿下面白唇青的模样,心下更信了御医们所言不虚,听着云淮晏说起来日方长,只觉满心悲凉。

      又这样本本分分地说了几句话,云淮晏显露出明显倦意来,福海不便再叨扰。
      他临走时,特意交给苏叶一只小食盒,填了一句:“这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让奴才务必送到王妃手上,说是平王殿下病了免不得要吃些汤药,他自小吃药就爱拿这酸枣糕压压药气。”

      看样子这场病不仅惊动来了云恒,连皇后也上了心。
      苏叶以为这便罢了,却不想福海走后当日夜里,平王府突然有人造访,来人取下斗篷揭下毡帽,惊得平王府里乌泱泱跪了一地。
      竟是云恒乔装亲自来了。

      福海接着云恒脱下的斗篷,云恒随口问跪在一侧的刘伯:“晏儿睡了吗?别打搅他,朕看一眼就走。”刘伯没敢回话,只闷声带着云恒往无竹居去。
      已经是深夜,无竹居依然灯火通明。

      云恒微微蹙了蹙眉头,略带责备:“不是病了吗?这个时辰了还在做什么?”说着便甩开跟着的福海、刘伯一众随从,大步往无竹居主屋走去。

      门虚掩着,并未上门栓,云恒轻易便将门推开了,往里走了几步,看见里屋内的情形时,云恒僵直站着,一步也迈不开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猛然蹿起,四肢百骸犹如做了一场噩梦般沁凉。

      午后福海带着一众御医回报,说是平王脉搏已呈死相,脏腑衰竭已极,实在回天乏力。
      云恒那时是不信的,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说病重就病重,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他不信,他要亲自来看。

      于是他便亲眼看见那个孩子伏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呕着血,他望着他撑在床沿的那只手露出清瘦的手腕,心中惊痛,这孩子什么时候消瘦到这样的地步?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又错过了什么,一直到如今他们告诉他,晏儿不行了,晏儿要死了,他才觉得害怕觉得心痛。

      胸口汹涌的腥气呕净了,精神反而更好些,云淮晏无力地仰靠在软枕上,苏叶取了帕子将他喷溅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替他轻轻揉了揉心口,感觉掌心下的心跳猝然急促。

      苏叶抬头,顺着云淮晏的目光看去。
      她规规矩矩地跪下,听见云淮晏轻轻喊了声“父皇”,声音太过轻飘,以至于苏叶没能分辨清楚声音那一点点隐隐约约的委屈是否真实存在。

      云恒的声音有些发颤:“最近经常这样吗?”
      “也不经常,只是,只是今天晚上吹了风,咳得厉害才这样。”云恒知道他说谎,并不拆穿他,云淮晏对苏叶道,“小末,我想喝点鸡汤,你帮我去盛好不好?”

      他们父子难得相聚,苏叶顺着云淮晏递出来的台阶转身出去,替他们掩上门。

      其实云淮晏建府以来,这是云恒第一次来平王府。
      他很喜欢无竹居外的水潭、水潭对面曲径通幽的花园和沿着水潭的一道曲折回环的长廊,他忽然想,假如他之前能来看看,兴许就会喜欢上这里,会常来,他们父子二人可以在潭边赏月看花,下棋饮酒,岂不快活。

      纵是父子,也是君臣,云恒到底有天潢贵胄的威严,云淮晏强撑着坐得端正些:“父皇怎么这么晚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一会回去让陆小勇护您一段吧。”

      云恒走近些,就在床沿坐下,像极了云淮晏十岁之前生病时,他哄他吃药睡觉的姿势。云恒伸手理了理云淮晏散落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眉眼,鹂妃是离国出了名的美人,晏儿像极了他的母亲鹂妃,特别是一双眼睛俊秀而不柔媚,眸光清亮如水,纯净无尘。

      “晏儿,你怨父皇吗?”云恒穿着寻常百姓的常服,夜色温柔,这样的谈话竟也出乎意料的温和,他看着云淮晏困惑的眼神,接着道,“你的三个哥哥自小在宫中锦衣玉食的长大,只有你小小年纪便被送去长平受尽磨难。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朕都知道,你去长平之后的每一份军报朕都仔仔细细地看好几遍,可是除了求一份安心,帮不了你什么。”
      云淮晏摇头:“能为父皇分忧,晏儿无憾。”

      他年少懵懂时,以为送他去长平,云恒的忧虑当真只有北燕的侵扰,后来他见过沈世忠急流勇退早早辞官,见过苏木小心谨慎不敢逾越分毫,隐约明白云恒送他去长平的真正用心。

      他十八岁接手先锋营时,满朝都赞他少年英才。
      但他渐渐察觉云恒对云淮清的厚望与担忧,长平军势大未来势必动摇军权,非交到可信之人手中不可。云恒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已经开始暗暗瓦解长平军,使其对皇权不能构成威胁。

      原本,云淮晏进长平是云恒早年下好的一步棋,可当他真的在长平扎下了根,这步棋,反而成了云恒给自己和云淮清埋下的一颗雷。
      因此,他手中握着的长平军令,隐隐成为父兄对他猜忌疏远的始作俑者。

      云淮晏从怀中掏出长平军令交到云恒手中:“父皇把长平令收回去吧。”
      “你只是一时生病,日后病好了,长平还是由你管着。”云恒本不肯接,想了片刻却又接了回去,“也罢,你现在病着就别操心这些,好好休养,一切等你病好再说。”

      这分明是无法兑现的承诺——他的病,不会好了。云淮晏笑着点点头,父皇老了,没必要反反复复同他强调,他的儿子要死了,死在深入西岭的炮火之后,死在往返北境的颠沛流离之中。

      云恒拍拍他的肩膀,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睡吧,等你睡了父皇再走。”
      云淮晏听话地合上眼,睫毛颤了颤,竟然染上一点湿气。终于他还是又睁开眼,眼神清澈地望着云恒:“父皇,可以给我讲讲我母妃吗?就这么一回。”

      这是一段云恒始终不愿提起的往事,却被云淮晏三番两次地问起。只是这样一句,云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正如之前云淮晏每次问起鹂妃,云恒绝口不肯多谈,只板着脸催云淮晏歇下。

      可云淮晏执拗异常,追问他:“当初是不是因为父皇领兵攻打离国,母妃才会负气出走,在匆匆躲藏中生产才会难产而亡?如果真是如此,母妃有什么错?为什么死后不入皇陵不入宗庙?”
      他问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云恒心口。

      二十年前,他攻入前离衍都,城门是前离太子亲自打开的,可他不仅没有帮助前离皇室,反而倒戈相向,屠杀衍都百姓,比叛军更先占领了衍都。
      这是他争储之路上浓墨重彩的战功,仅仅带了三万兵马便将前离纳入大梁版图。

      离国的密信在他班师回朝前便已传到鹂妃手中。
      那时鹂妃已有八个月的身孕,离国女子生就一副傲骨,一刻也不肯在云恒府里待着,当即收拾了东西离开。云恒回来时,府中以不见鹂妃,他知道她怀着身孕受不得颠簸必定不会走出太远,为逼她回来,他在京都每个客栈旅店都贴了鹂妃的画像,勒令他们不许让画上的女子入住,鹂妃与嬷嬷无处可以去只能躲在山间破庙避风遮雨。
      后来鹂妃难产,云淮晏幼时体弱,与这段日子的流落漂泊不无关系。

      往事桩桩。
      于情,他对不起鹂妃。
      于义,他对不起离国太子。
      于仁,他对不起离国百姓。
      他心中有愧,可他已贵为天子。
      天子是不会错的!

      他默许他们将鹂妃葬在皇陵之外,暗暗希望鹂妃的名字不再被人提起,希望关于离国的所有事都被人遗忘。
      如今血淋淋的事实被云淮晏直截了当地指出,云淮晏一时气急,甩开云淮晏牵住他一角衣袖的手,将云淮晏整个人带得偏转过身去。

      云恒压着怒火:“朕早同你说过,你的母亲只有一人,便是皇后,其余的不许多问。”
      “我这回在北境遇到前离遗民,他们都知道曾经有个离国公主嫁到了大梁,那个人是我的母亲,可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云恒已经怒极站起了身,背手站在床头:“是谁?是谁跟你说朕攻打离国?说你母妃负气出走?是不是清儿押回来的那个黎立舟?他将你害到这步田地,若不是清儿及时攻进山谷救你,你就死在他手上了,你居然还信他?”

      “我死在他手上?三哥,救我?”云淮晏茫然看着云恒,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云恒强压下怒气:“黎立舟此人信口雌黄,不敬君父,本来就兼了几条罪状,如此看来死罪更是难逃了。你年纪小错信歹人,朕不怪你,以后不可再这样不辨是非,睡吧。”

      云淮晏听着云恒的话,耳边嗡鸣。他本也料到黎立舟被押解入京绝无生机,可云恒怒极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心口一闷,泛起针扎般的疼痛。

      在池州城里黎立舟救他一命,他不仅不曾报答他救命之恩,甚至引兵杀入西岭害他痛失亲友沦为阶下囚,如今激怒了云恒,恐怕还要害得他提前送命。
      这样想着,云淮晏心中一痛,一口血便呛了出来。

      此时云恒已经背过身去要走,并未发现云淮晏被他激得口吐鲜血,冷声道:“你收收心好好养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心中应当有数,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平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想想。”

      云淮晏撑着床沿抬头,眼前黑雾升腾,昏黑中云淮晏看见西岭深处的那片梅林,那时有酒有肉,自在惬意。
      他想到黎立舟苦笑着说“我被困在这里,连朋友都没有”,他忽然想到,若黎立舟就要死了,他可能到死都以为是自己和师兄假借与他结交的名义,引三哥带兵找到了西岭深谷的入口。黎立舟大约觉得他被人利用了,甚至他可能到死都以为利用他的人,就是他备足了美酒等来的朋友!
      ——多么凄凉!

      云淮晏甩了甩头终于看清云恒的背影,他强忍的心口剧痛求云恒:“父皇,我想见黎立舟一面……我,我有句话要同他说……”

      可云恒并未回头,甚至连一声回应也没有,仿佛不曾听见云淮晏的哀求,拂袖而去。云淮晏撑着床沿的手脱力,从床榻上跌了下去,胸口炸开一阵剧痛,他的意识渐渐昏沉,彻底陷入昏迷前,他听见云恒在外间说:“平王需要静养,从今天起不许他踏出平王府一步。”

      倦意刻骨,云淮晏终于支撑不住合上了眼,听着屋外的动静,有些自嘲地想,不许出平王府吗?倒也不必多此一举,他其实哪里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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