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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杨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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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叶自小跟着苏木漫山遍野的疯,身强体健得像只山里的野猴子,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整整两天高热都没有退下来,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云淮晏一行,连带护卫在内二十二人,除了苏叶,全是粗枝大叶的男人。
云淮晏衣不解带地守着苏叶,喂药敷帕子每一样都不肯假以人手。
陆小勇在院子里架了两个炉子熬药,一炉熬着苏叶的,一炉熬着云淮晏的。
两碗药送进去,苏叶那碗倒是由云淮晏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喂进去,云淮晏自己的那碗被他气壮山河地一口喝进去,不过片刻又惨白着脸尽数吐了出来。
之前陆小勇跟着云淮晏在先锋营时是狠狠累过的,一连三四天躲在草垛子里没合眼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人极度疲惫的时候往往很难有好胃口,何况还是难以下咽的汤药。
眼看着苏叶脸色渐渐好起来,反倒是云淮晏脸色苍白发青,眼下一圈阴翳,连胡茬都冒了绒绒的一圈,整个人憔悴而狼狈。陆小勇看的心惊肉跳,大着胆子劝他:“殿下去歇会?睡一个时辰也好,这里我看着。”
云淮晏手里握着块用烈酒沾湿的帕子,声音暗哑:“大夫说用烈酒为她擦身可有助退热。”
陆小勇心直口快惯了:“您去歇着,我来吧。”
话刚说完,便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紧接着陆小勇便觉得头皮一麻,抬起头来果然便看见云淮晏盯着他,目光锋利如剑,几乎要在陆小勇头皮上戳出两个洞来。他分明脸色苍白,虚弱得坐都坐不稳,可气势犹在,只一个眼神,陆小勇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刚刚那句话才不是他说的。
不是他!
第二天午后,竟有人登门拜访。苏叶高烧未退昏迷不醒,云淮晏没有心思见旁人,让陆小勇去随便聊几句,问明来意,打发走便是。
陆小勇隔了半个时辰拿进来一只天青色瓷瓶,说是刚刚拜访的那位公子是昨日在大堂里的那个蓝衣公子,叫做杨恕,他就住在隔壁,路过他们这座小院闻见药味才过来问问,听说有人生病发热,便送了一瓶药膏,说是涂按合谷、曲池、涌泉几个穴位,能将热度降下来。
云淮晏拔了瓶盖用力嗅了嗅,瓶子里是一股子薄荷樟脑的气味。
他不通医理,来路不明的东西自然不敢乱给苏叶用,可又担心自己因噎废食,反而错过了一味有裨益的好药。他拿银针挑了药膏出来,照着陆小勇说的涂在自己合谷、曲池几个穴位上,将药瓶又抛回去给陆小勇:“你再拿去问问大夫,这药小末能不能用。”
大夫也说不上那药膏的精妙之处,只分辨出药膏里的几味药材确实是对症的。云淮晏也在自己身上试过药,并没觉得不妥,于是大着胆子给苏叶用上。
不知是那味药膏药效惊人,还是下午大夫新改的药方对症,当天夜里苏叶的高热已经退了下去。
她年纪轻,身子根基也好,热度退下去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脸色红润精力旺盛的模样。
身体好些了,便也有了胃口,苏叶拥着被子吃下云淮晏给她端来的一碗燕窝粥,蹙着眉头又确认了一回:“我爹娘他们在南境真的没有被人欺负?”
云淮晏接了碗筷,给她裹了裹被子:“端侯是两朝重臣,又主持了多次科举,朝野上下他的门生众多,即使我不去打点,也不会有人敢轻慢他的。你不必担心,在南境的日子与端侯府里的日子虽不能比,但一家人在一处也总有个照应。”
这倒是实话。云淮晏与南境永安军的主帅打过招呼,苏淳和苏槙一到南境,就被永安军想了个由头要走,说是在伙房里做些切配的活儿,其实每日落到他们身上的活不过两三件,看苏淳年迈,苏槙腿脚不便,忙不过来时还有人主动搭把手。
苏叶松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歪着头盯着云淮晏:“现在来聊聊你的事情。”
“我?”
苏叶点头:“我前几天听说好像有个平王妃?”
前天刚刚进云锦楼那会儿,大堂里人声嘈杂,大伙儿摘斗笠脱蓑衣收伞,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她竟然还听见了有人议论此事,这对耳朵比狗耳朵还灵。
云淮晏摸摸鼻子:“嗯,听说是有这么个人。”
“听说她也不慎摔倒了。”
“不止呢。”
云淮晏往她脸颊上的伤瞟了一眼,血痂慢慢脱落了,露出一小块淡粉色的皮肤,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那里曾经有块伤。
他笑笑:“她的脸被热灯油烫伤,从此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
“这么惨!殿下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丢在王府。”
“是很惨……”云淮晏语音含糊,他熬了两宿,如今松下一口气来,说话间便要合上眼睡过去。他踢掉靴子,将苏叶轻轻往床榻里头推了推,挨着她合衣躺下。
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响动,云淮晏挣扎着睁开眼,视线里是苏叶托着下巴支起脑袋,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她轻轻咬着嘴唇,眸光清亮:“你不说我也知道,家里出事,我能不受牵连,必然与你有关。”
云淮晏累极,连笑的力气都不剩几分,声音也是轻弱:“婚后不久端侯府便出了事,我不知如何同你说,便一直没告诉你。婚事仓促,终究还是委屈了你。”
“不委屈的。”苏叶摇头,“只要是你,典仪不必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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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整日整夜的下,昏天黑地。
杨恕点了一只蜡烛伸到天井里,几滴雨水浇下来,烛火颤了颤,堪堪将息。杨恕嘴角轻扬,反手牵出一泓剑光,水光泠泠,珠光灼灼,剑光熠熠,他手腕翻转间将一柄长剑舞得滴水不漏,本是水火难容,那盏小小烛火却在剑光庇护下长明不熄。
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却租了云锦楼里一整座院子。杨恕算不上是什么世家贵胄高门大户的出身,自然也没有纨绔子弟世家公子的脾性,要不是为了相邻的那座院子里的那两位,他何苦花这个冤枉钱。
“叩叩叩。”
三声一停,敲门声很是规矩。
杨恕挽了个剑花,腰身向后稍稍一折,分毫不差地将长剑收入放置在桌上的剑鞘里。
雨水嘀嗒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天井里的蜡烛“噗”的一声连要冒出的一缕青烟都被雨水压下去。
来客是云淮晏和陆小勇,苏叶的病来去汹汹,虽然没人能断言小瓷瓶里的药膏是不是她病愈关键,但杨恕一番好意总不是虚的,云淮晏亲自登门道谢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多谢杨兄昨日赠药。”
杨恕给云淮晏开了门,却没应他的话,定定站在门槛后面,既没有把人让进去的意思,也不见不耐的神色。他看了云淮晏半晌,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眉头飞快一蹙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脸上一闪而过忧虑,愣了片刻才讷讷开口:“公子脸色不大好。”
可不是嘛!熬了整整两天,寻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云淮晏自渝州城出来便一直病着,脸色怎么好得了?陆小勇暗暗叹气,歪着头困惑地看了杨恕一眼,诶,这位公子,让不让我们进屋,您倒是说句话呀。
杨恕盯着云淮晏,久久没有说话。
一直到云淮晏侧头轻轻咳嗽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赶忙侧身将两人让进屋去。
屋里煮上茶,杨恕给取了三只茶盏,自己一盏,云淮晏一盏,陆小勇也有一盏。
云淮晏好奇:“杨兄独自一人?”
杨恕分茶的动作顿了顿,继而笑笑:“是,我喜欢清静。”
“那便难怪了。”云淮晏端起茶盏握在手心里,凑近去嗅了嗅茶香,轻呷一口,“都说云锦楼是池州城里最精细的地方,单看门面不觉着什么,这后头的几处院落才是别有洞天。”
陆恕也是从京都来,往北境去,两个人喝茶聊天,异常投机,陆小勇在一旁喝茶陪着,时不时插上几句蠢话,让两人忍俊不禁玩笑一番。
杨恕一人独居没有那么多仔细讲究,秋日里风雨寒凉,风口也不见打个挡风的棉布帘子,云淮晏体弱畏寒冷风灌进来不时偏过头去咳一阵子,杨恕为他续上热茶,便在一旁紧紧盯着,比陆小勇还要神色凝重。
“你年纪轻轻,身子怎么会这样弱?”
云淮晏捧着茶盏抵在唇边,忍不住又是一阵轻咳,喉间绕着一股腥气。他垂眸一看,一线血丝已经悄然滑进茶杯里,他若无其事地一口饮尽,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看着吓人,其实也不觉得难受。”
杨恕嘴角动了动,似乎要再说点什么,却又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这里是云锦楼的后院,正如杨恕说的,大家都是喜欢清静才挑了这样的地方落脚。支炉烹茶,凭栏听雨,偷得浮生半日清闲,再没有更舒心惬意的事。
茶喝一半,外头忽然吵闹起来,先是一阵脚步声过去,接着是敲门声叫喊声,再来还有云锦楼伙计的威吓驱赶声,紧接着便是一顿哭天抢地。
陆小勇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大刀倏然站起身:“我去看看。”
话未说完,已经大步窜了出去,来不及撑伞,他快步穿过天井中间的雨幕。
在屋里只听得吵闹,如今隔着一扇门,陆小勇将门外的动静听得更分明些。外头的人不少,脚步轻慢虚浮,倒都是些没有根基的寻常人,间或有人说话,多是妇人和小孩的声音。他们似乎去各个小院落挨个儿敲门,远远近近的敲门声错落响起。
锦云楼后的独栋小院统共只有十座,他们人多势众,很快有人敲到杨恕这个院子来。
陆小勇有些为难,不开门吧,总是不大礼貌,但跟着云淮晏过来的只有他一个,冒冒失失开门,这些人来路不明,如果来者不善,屋里还有个不知底细的杨恕,他一个人未必能保得云淮晏周全。
思前想后,他决定翻上墙头看一看。
恕等了陆小勇片刻,不仅外头喧闹未止歇,敲门声更是执拗地响着,不依不饶。
云淮晏和杨恕只好亲自走出去看看。
他们踏出房门,一眼便看到院墙边上靠着一张方桌,一张方桌上架着一张矮凳,矮凳上倒扣这一只花盆,而陆小勇就站在倒扣的花盆上,伸长了手臂扒在墙头,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云淮晏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自从离开长平军,陆将军的行事越发怪诞起来了。
“你这是在,杂耍?”云淮晏撑着伞站在墙根下抬头看陆小勇。
陆小勇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您知道的,我轻身功夫一向不好,这一年在京都吃喝不忌,又壮了许多,就,就更是施展不开……”
云淮晏衡了他一眼,扭头对杨恕尴尬笑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说法能递出个台阶给陆小勇,给他留点面子。
杨恕显然是想笑的,纵然陆小勇滑稽非常,他还是有涵养地克制住,转身去抽了门栓开门时,背对着云淮晏与陆小勇,肩膀分明抖得像个筛子。
可打开门,杨恕忽然就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