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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酸枣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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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叶是在云淮晏的注视中走到他面前的。
他确实是醒着的,高热之下额角突突地疼,仿佛有只锤子一下一下毫无规律地砸在太阳穴上,屋子里升了火炉,可是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纵使裹紧了被子也不能抵挡分毫。
耳边嗡鸣,眼前昏沉,阵阵眩晕,难受得厉害,云淮晏也没能睡着,他保持着行军之中的机敏,苏叶正要推开门,便睁开了眼。
她走进来,将盆子放在架子上,绞了一块帕子,敷在他额头上。
云淮晏侧过头去咳嗽两声,摸出一支簪子递给她:“我以为你走了。”
苏叶接过簪子随手放在一旁,也是这时候她才恍然明白,什么回来取簪子,分明都是借口。若当真避他如蛇蝎,一支寻常的发簪不要也罢,又何必千方百计折返?
两个人一时无话,屋子里静谧如深夜。
云淮晏心中不是没有挣扎,他想留下她,却又不得不质疑自己是否应该留下她。
他尚未想好开口说些什么才好,苏叶已经凑了过来,红着眼眶问他:“还疼不疼?”
“不疼了,白先生的伤药一向有效。”
“那脸上呢?”苏叶摸了摸他的脸,苍白的脸颊上苏叶的掌印清晰可见,“疼不疼?”
云淮晏忍不住笑出来,又故意皱起眉头:“疼。你下手真狠。”
苏叶不理他,跪坐在床榻边,一下一下拨弄他的手指,他的手修长有力,手指的指腹上有常年使用兵刃留下的茧子,每次苏叶摸到硬硬的茧子,都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心疼他打小练骑射兵刃吃的苦,却又骄傲她的心上人是征战四方安邦定国受人敬仰的少年将军。
苏叶撑着脑袋看云淮晏,咬着嘴唇问他:“那日你来找我时,刚刚被陛下罚过吧?你是不是傻子,那么重的伤不好好在家歇着,还到处乱跑!”
五十军棍,得有多疼……
她忽然抱住云淮晏的胳膊,将头埋在他肩上,身子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声音被闷在布料之中,带着哭腔,闷闷的:“阿晏,刚刚吓死我了。”
云淮晏挣扎着坐起来些,牵扯心肺间伤病忍不出掩唇咳嗽两声,便看见苏叶倏然松开了他,后撤了几尺,睁着眼睛如临大敌地看着他,他努力压下咳意,安抚地摸摸小姑娘的头,拉她坐到床沿来,搂着她软软暖暖的身子轻声哄她:“没事,不哭。”
他揉着她的头发,轻轻吻过她的眼睛。
他的唇冰凉,她的泪滚烫。
苏叶忍了又忍,脸上飞上薄薄的红晕。
云淮晏头晕得厉害,已经有些坐不住,待苏叶收住了眼泪,他昏昏沉沉地低头靠在她肩上,看来就是亲密无间的拥抱。
他合眼缓了缓,将她实实在在抱在怀中,那些想要推开她的念头如潮水般退去,自私便自私罢,即使他当真命不久矣,也终究舍不得推开她,活着一日便同她在一起一日,他身故之后,平王府与宁王府自然都能保她一世无虞。
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何不可。
他垂头抵在她肩上:“不生我气了?”
“嘘!”苏叶伸手抵住他的唇,“你不必同我道歉,你已经因为此事受到惩罚了,何况如果小槙不怪你,我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你?”她想抱他,却又忌惮他身上的伤,僵着身子不敢乱动,乖乖让他靠着。
“苏槙……”
“白先生说,没有性命之忧,但再也站不起来了。”
云淮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沉默了片刻,问她:“我可以去看他吗?”
“等你身体好一些。”苏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忧心忡忡地看他,“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伤口疼得厉害吗?伤药在哪里?我给你上药……”
她到底是心疼他的。
云淮晏暗暗叹气,捧着苏叶的脸轻飘飘地落下一个吻堵住她的话,温声道:“我没事,别担心,这里有白先生和锦瑟照顾。”
听见锦瑟的名字,苏叶显然有些不高兴,轻哼了一声,喃喃自语:“又是锦瑟。”
其实小姑娘的心思云淮晏哪里不懂,锦瑟是皇后送给他照顾他的起居。自从苏叶听说,大户人家里照顾公子起居的丫头等到大了,是要直接收进房里当小妾的,她对锦瑟的敌意便与日俱增。
云淮晏笑笑,解了自己贴身戴着的一块暖玉雕成的环佩取下来,给她戴上:“这是当年父皇把我带回宫里时我身上就带着的东西,大约是母亲留给我的物件,如今我把这样东西都给你了,你还要去吃旁人的飞醋吗?”
这是他一贯贴身带着的,玉石上还带着他的温度。苏叶握着手里的玉佩,脸上有些发烫。
苏叶腾地站起身,红着脸往外头走。
她拉开门,门外有光落进来,云淮晏昏暗的小屋里亮了一角。
苏叶就站在那明亮的一角里,周身是明媚温暖的光,她回过头来看他,脸颊绯红,笑容灿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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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的局势颇为令人琢磨不透,云恒膝下四个皇子,迟迟未立储君。
大皇子云淮定虽非嫡子,胸中颇有安邦济世的经略,在朝中文官间颇有声望;五皇子云淮安潇洒落拓,乐于结交天下英才,听说府中门客众多,为他谋划再三。三皇子云淮清是嫡子,天生的就比其他几位皇子要金贵,文韬武略亦是样样不落人后。
原本,四位皇子里,只有长大后被远放北境的七皇子云淮晏被视作争储毫无胜算之人。
可如今,风声似乎又变了。
云淮安断了双腿提前出局,皇储之位眼看着就要在云淮定与云淮清之间有个了断,可云恒忽然将京中安防重责交由云淮晏,好似有意培植七皇子在京中的势力。
凭着长平军征战四方的军功,如今又手握京畿重兵,云淮晏一时间有了与兄长们分庭而争的资本。
云恒的心思看来似乎很简单,世上有多少弑父夺权的前车之鉴?丹陛铺成多少殷殷血色?自古帝王之家父子兄弟的情分都过分浅薄,他不想太早立下太子,甚至不想太早让某一个皇子成为众望所归的那个期望。
群臣私下里百般猜测,七皇子本就是大梁皇族里不同于他人的存在,在宫外降生,回宫圣眷优渥,现在看来十四岁时加入长平军怕也是云恒的意思,要他建功立业,等的便是他凯旋回京的这一日。
丹陛之上的人心中属意何人,到底是捉摸不透的。
只一件事是错不了的,七皇子还是那个享尽荣宠的七皇子。
于是云淮晏称病几日,虽是受罚,但递了帖子看望的、差人送药材的来来往往,平王府门外罕见的热闹。
可王府里却不见得热闹喜庆。
自从苏叶同云淮晏和解,她每日都至少要来一趟,也不做什么,有时是给他带点吃的,有时是替苏木送些伤药过来,总之看他一眼便是心安。
刘伯前头收了的灵芝老参收进来,东西一定是好东西,连装东西的礼盒都是上好的脱胎漆器。
苏叶跟着刘伯沿着回廊一道走进来的,见着云淮晏便笑他:“平王殿下这一伤可是惊动了大半个京都。”
见苏叶来了,云淮晏收回剑势,将剑背在身后。他的伤还不算大好,可他又实在闲得无聊,白彦丢了一把七八岁时候云淮晏刚刚开始练剑用的小剑给他玩。
“惊动了大半个京都事小,惊动了端侯府二小姐事大。”云淮晏将剑收入剑鞘,只吩咐刘伯和锦瑟依据帖子备好回礼给人送回去。
无竹居的小院简单清静。寒意渐深了,草木枯败后满院荒芜寂寥。
见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云淮晏的性子多几分肆意随性,这样的景致并不至让他有秋意浓重万物枯荣的感怀,反而树叶落尽,枯枝间露出一方深远苍穹,令他伤病之中不得自由的郁郁消失殆尽,甚至心神旷达不少。
苏叶取过他手中的剑,喊住跟在刘伯身后要退出无竹居的小厮,交由他收好。
回头便看见云淮晏笑盈盈地看着她,他今日穿了藏蓝色箭袖短衣,与前几日伤病沉重时的宽衣大袍相比,添了些英气逼人的模样。可前些日子的衣袍宽大,苏叶不曾注意,如今束上腰带,她才惊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便瘦了许多。
掏了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层层水汽拭尽,苏叶眨眨眼,歪着脑袋看着云淮晏,皱眉道:“怎么脸色还是这么难看?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又捏捏他的手,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这么凉?”
“天气凉了,自然如此。”云淮晏目光落在石桌上的食盒上,“带了什么来?”
苏叶忧心忡忡地看了看他,终于松开他的手去将食盒盖子揭开:“宁王殿下说你吃药时总要吃块酸枣糕压一压,你最近药吃得多,我特意进宫去跟皇后娘娘学的,你尝尝。”
看见他伸出手去取酸枣糕,修长的手指亦是苍白,连指甲都不见血色,苏叶暗暗记下一会边去找白彦要些益气养血的食疗方子。
酸枣果期已过,不知苏叶从哪里寻来的果子,仔仔细细地去皮去核,一块块酸枣糕切得精细规整,滚了一层炒熟的糯米粉,工工整整地码在碟子里。
她盯着云淮晏吃一块,瞪大了眼睛等他评价。
云淮晏却只是笑。
他并不是非要吃酸枣糕,只是小的时候被三哥用酸枣糕哄惯了,病中格外想念那个味道。
皇后喜欢养花,院子里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她亲手做的酸枣糕似乎也因为这样染上了一袭花香,与外间贩卖的颇有些不同。
他知道苏叶已经很努力了,但味道终究不会同皇后做的一模一样。
其实都是酸枣糕,又何必介怀?
皇后做的就是皇后做的,苏叶学的就是苏叶学的,三哥买的就是三哥买的,,他似乎比常人更能敏感地分辨它们的区别。后来他在起起伏伏颠沛流离中的所有伤怀大约也都来自于这种相似的执拗,每一个人对于他都太过特殊,每一个人的伤害对于他都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