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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檀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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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镇看起来比烟镇还要繁华,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道路两旁栽种的都是粗壮的大约一人合抱的柳树,感觉是已经风平浪静了很多年的富饶小镇。
“我们先去寺庙吧。”沈霄在一个卖木首饰的摊位前停住,看了好久,才找到一根漆成绿色的雕着流云纹的簪子,很普通的款式。
她轻车熟路的拿起来,付钱,递给岑倾,要他收好。
“大娘,请问这里最大的寺庙怎么走?”沈霄付了钱之后才问路。
瞧见一对璧人,摊主忍不住眉目弯弯,忙说:“这条街直走,再往东北方向走个三里就到了落迦山,山上的鸿因寺香火鼎盛,你们妻夫莫不是去求女的不成?”
沈霄已记不清楚是第几次解释了。
“婆婆,这是我弟弟,不是我夫郎。我之所以要去寺庙,是要摆摊行医,若您身上有什么不爽利的地方,记得来找我。”
岑倾脸上本来就淡的笑容此刻已淡不可觉。
那摊主“咦”了一声,奇道:“倒是没见过这么小年纪就能出师的大夫。”
沈霄也不置可否,她在京城的时候因着身份无一人敢来让她看病,她没办法只好远走出来游历行医,年龄的偏见又算得了什么呢?
每每思及,她也会苦恼为什么妙善给她的这一世的身体和身份都这么特殊。
一路驾驶马车到了那摊主所说的落迦山,寺庙落在偏山腰较显眼的位置,周围竹林围着,青翠纷纷。
天空一碧如洗。
随着人流一起踏上千层梯,现在日头正盛,沈霄觉得有些渴,寺门前都有茶摊的,只是位置有些许拥挤,岑倾望了一眼四周,等到有空位了才指指那地方让沈霄过去坐,他可以站着,但她不行。
沈霄看着岑倾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是好意,可是她站着喝也没什么,文雅不文雅的,不需要那么讲究。
喝完茶后,便找到一位在大门口站着接待香火客的小沙弥,沈霄笑着把包里的文书递给了他,边道:“劳烦小师傅了,这东西需亲自交到住持手里。”
如惠被她笑得不由得恍了一下心神,接着便去了,其实如惠站在这里往常只是招待官家或是豪商的香火客,一般人还真不敢使唤他,他一边觉得有点好笑,一边又回味起那个笑容,感觉如林上清风,山间明月。
此处是观世音的宝殿,人多气味也杂,檀香烧得俨俨的。
住持在接待段郡守,段郡守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憔悴,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常年纵欲的身体臃肿不堪,站了不过半个时辰就脚步虚浮起来。
幸而,她立刻握住了旁边郎君的手才稳住身形。那手如羊脂般细腻嫩滑,和她的苍老的骨节分明的手对比得有些骇人。
只是那人迅速地挣脱了她。
段冉心里又涌了一股气,她已懒得再听住持劝她给寺庙的哪个佛像捐些金子要补它们的金身,她揉了揉自己发涨的太阳穴,沙哑着开口道。
“先去禅房休息吧,补金身的事情明天再提。”
住持自是低低应下,念了句阿弥陀佛,段郡守和那郎君跟着沙弥去了禅房。
那郎君路过如惠时,忽然扭头看了这小僧一眼。
自己好像闻见了一股属于莲子的清苦香气,那香气淡不可闻,却又确实存在,萦绕在鼻尖。
他一瞬便已想起那个白衣女子,还有她那端方持重的模样,比这周围的秃驴还更像个入了空门的人。
那小僧手里拿着的那封文书绣了金线,册面用的丝绸也是明黄色,是王室所用。
他好奇地勾起唇角。
有了那文书作引,沈霄很自然地又在寺庙门口支了张桌子开始摆摊。
她年纪轻,又温和明丽,围着摊位看热闹小声讨论的郎君反而比来问诊的顾客要多。
由于她挂了牌子,言明了任何人来问诊诊金都只需要一文钱,并且她只出对症状的药方,不卖半成品的药,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有个穿着蓝色绸衣的儒生娘子来试一试了。
嗯,是自己非常擅长的头疼毛病。
沈霄解决过很多头疼,大部分都是心病或者身体其他旧疾所致,小部分救不了,但是可以喝药缓解。
她跟蓝衣娘子约好施针的时间,又开了张方子,落笔的时候字迹娟秀又恣意,脖颈微微曲着,露出一片莹白,几丝乌发从旁垂下,更添柔婉绰约之美,与当前时兴的大周女子健壮风格截然不同。
旁边围着看的人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言语,眼前之景像是一幅精心描绘过的工笔画,只是画中人该是个姿容卓绝的郎君。
岑倾看着这些人艳羡的目光,心脏好像也被人攥紧了几分。
接下来来问诊的就多了些,沈霄一一为她们解答,写方子,约针灸的时间,丝毫没有倦怠之色,脸色也被暑气蒸得红红的。
不一会儿就临近晌午,围着她看的人也都去吃饭了。
“三娘饿了没?”岑倾在一旁记录完针灸的时间,从怀里掏出帕子,想为她擦汗,但是沈霄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淡然道。
“我要去观音殿,你在这里守着摊位好不好?去吃午饭也可以。”
岑倾沉默着点头,伸出去的手收回时只觉得空落。
寺庙里的佛像大部分都能占一个院落,院落都是连着的,不过观音殿总是很好找,院落小门的木质对联往往会写上——我观一切,普皆平等,无有彼此,爱憎之心。
此刻殿内已很少香客,只有小沙弥在擦拭香烛供奉。
沈霄跪拜,闭眼轻声念起妙法莲华经的药草喻品,这经书已经念了太多次,就是倒着背她也能背下来。
那擦拭烛台的沙弥愣住了,他停了手中动作,侧耳听着沈霄一字不错的认真背诵,其虔诚的程度让他暗暗吃惊。
念完了经,沈霄脑中也渐渐浮现起一座雾气仙山,山上有一座琼殿,她的意识穿梭其中,终于来到一方小池塘,碧波荡漾,周围有星星点点的银光。
她的灵魂蹲下身子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池水堪堪到了整个方池的三分之二。
这是她的福池,是她历经六百年终身行医的福气积累。
虽然这福池里的水她也用过几次,用了又续,续了又用,总没有满。
妙善说过,等她的福池满了,就会把她的芯还给她。
她想不起来她为什么当初要把芯交给妙善保管了,还立下了要填满福池的愿望。
她蹲在那里往四周望了望。
除去银光,这里看起来极类似人间的山川清幽之地,虫鸣鸟叫,空谷传响。
薛还臻走到了观音殿门口,他是来观察四周布置机关的,段冉这个人比谷连年要棘手一些,他拿不准该用什么方法在此处干掉她。
他很自然地抬眸瞧见殿堂内跪坐着一个如鹤的背影,这背影虽然他只见过一回,却熟悉得就像刻在了自己心里。
衣衫还是那件普通的白棉布料子,云鬓巍巍,无珠玉饰彩。
他隐约猜出她来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见面。
薛还臻忍不住靠近了她,上次见她是在灯下,已经美得让人心惊,此刻在白天仔细看,更是貌若玄女。只是她面目淡然,就好像入定了一样。
他鬼使神差地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游荡在琼殿的魂倏地回到了身体内,沈霄恍然惊醒,浑身的血液嗡嗡地流着,她觉得很不应该,怎么自己的魂魄会在福池前面睡着。
“此处太过阴凉,去禅房睡会好些。”
薛还臻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颔首低眉,假装在叩拜面前的神像。
沈霄望向眼前的人,清清爽爽的绿色宽袖轻衫,乌发只梳拢了上半部分,带着铜冠,簪着玉簪,一双杏仁眼雾蒙蒙的,下颚线光洁而精巧。
她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这张脸,可是又觉得分外熟悉,直到——她看见那人眉目间的隐隐煞气。
又来?沈霄蹙起眉头。
走到观音像前上完了香,他能察觉到这人一直在看他,便也壮着胆子转身与她对视。
看着她的目光里隐约带着担忧,他心里不由得觉得好笑,猜着也许她下一秒钟就又要开口——郎君,我观你似乎有暗疾了。
这人有别的心思吗?
薛还臻认真地看着她,想捕捉她眼底暗藏的心绪。
沈霄苦恼地想着,这个人的煞气怎么比那个宋郎君还要深,宋郎君现在下落不明,这个人会不会也,即将遭遇厄运……
只迟疑了一瞬,她便把手腕上的白玉珠取了下来,这玉珠从出生开始就陪着她,陪着她这两年多游历行医,陪着她受寺庙香火熏陶,也许会对挡灾有点用。
但是怎么开口呢?她觉得自己贸然把东西递给眼前的郎君,他也不一定会收下的。
“我——”沈霄迟疑着要开口,瞧见他满脸好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不禁又让她想起了那日灯火下的宋郎君。
“这位郎君,我观你近日似乎有血光之灾,如果能剃度出家是最好,但是如果来不及,这个或许能戴着挡灾。”
她还是一鼓作气地说完了。
那玉珠红绳做六股编得精巧又粗粗的,只是看起来有些旧了,中间织了一颗细小的白玉珠子,那珠子泛着微光,就是一条普通的手链。
薛还臻没拿准要不要接,但看着她眸光潋滟和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忍不住还是想接过来,也不是真的信了她,只是害怕拒绝她辜负一份期待。
“三娘!”一声迅急的呼喝打断了薛还臻的纠结,他看向来人,是一个与沈大夫同样穿着白衣的少年,模样周正,年岁很轻,眸子里泛着水汽,眼角带着一抹不正常的红色,似是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
“有了夫郎还想着四处留情?”
薛还臻不悦地皱起眉头,带着几分愤恨咬着牙,他将头扭向一边,不愿再看眼前这朝秦暮楚的虚伪之人。
心内不禁觉着有些讽刺,这人见色起意两次,用的还都是同样拙劣不堪的借口。
不过是仗着有一身好皮囊便只想着搭讪郎君的登徒客罢了。
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沈霄一时哑言,捧着玉珠链的手也渐渐收回,因为行医太久,男人女人在她眼里已无太大分别,都是肉体凡胎,她也会忘记自己现在的模样才十六岁,忘记一些男女有别,忘记她现在说的话确实是有些冒犯。
妙善曾经跟她说过,少插手世人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是写好的。
瞧见这人如此轻蔑而古怪的神情,沈霄只把珠链收了回来,坦然行了个礼,嘴角微弯。
“是我唐突郎君了。”
眸里端的是清冷疏离,唇紧紧地抿着,看上去毫无歉意。
那副神情却倏地让薛还臻心头不愉,他努力地压抑着那股异样的情绪在心里生根发芽。
他厌恶眼前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影响他的心绪。
心头痛感像是水面上荡开的涟漪,又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从前穿来的某个钟楼钟声的回荡,震得他有些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