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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缘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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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好,万物告成了。只听得,朔风怒号。半空残叶飘,枯木寒鸦噪,霎时间六花缥渺,变皓首五岳都老。爱娇娥,围着铜炉添炭烧。琼卮泛醽醁,宝鼎实羊膏。开怀抱,剧饮达宵。何妨漏尽鸡三叫。嘘!极酕醄,岂如博弈为贤,莫负孔圣当年教。
楼得达逐级拾阶而上,朝霞流辉尽染云龙陛石,龙盘彩云,呼之欲出。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阶道的尽头,金宫玉阙,如层峦叠嶂,云海舟山。棋霸子先高高在上,似南山老松,傲立于千山云影之中,审度众生,目空一切。
......
小桃轻盈地践雪前行,犹如正飘忽于流云之上,千里云野,风驰而过。
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
天海的彼方,青天残阳,如长空独雁,雪浪孤帆。怪僧道衍孑伫雪峰,似蜡兽新主,驾驭于狰狞巨魔之上,运筹帷幄,指点河山。
乱、奏、波、岳......
楼得达沉默地凝视着那方光可鉴人的晶莹纹枰,角上星位的四颗座子,如同天地四时,阴阳交替,即将演绎出他一生的运势。
大丈夫,当恬而无思,淡而无虑,方能乘云凌霄,与造化俱。
他微微一笑,星目璀璨,迎上相礼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眼神,掂起一枚白玉,小飞挂角。
小桃,等着我,当这一切都结束,我便与你云游天下,一世不分离。
......
春、夏、秋、冬......
小桃平静地远眺着细雪飘絮的苍茫大地,以及身前那位宛如风中残烛的耄耋老人。道衍佝偻龙钟,背着双手翘首盼天,二人皆不发一语,静默良久。
光阴流转真如白驹过隙。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她想起了数年前,当靖难王师挥戈入京,南国被破,战火偃息;当燕王摇身一变,成为永乐大帝,江山初定,道衍解放了对她的强力咒缚。然后她突然失去了人生中的目标,迷惘于自身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意义。
因为,她降临在这人世间,根本只为浴血屠戮,横扫千军即是她君临天下的惟一宿命。尽管有时候,她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尽管有时候,她也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或者说,厌恶另一个“自己”,那个被人称为「燹妖」的,自己心中的“另一个存在”。
没有人告诉她,除了驰骋杀伐,她还能够做些什么。
哪怕放下屠刀,她也无法立地成佛。
没有人可以救赎她已沉溺杀生魔道的罪恶魂灵,连她自己都做不到。
直到她第一次遇见了楼公子,黑色的夜幕终于被一缕微薄的晨光划破。
「......我叫燹妖,你不怕么?」
「可是我从你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邪气。」
面对燹妖指尖衍生出的锐利锋刃,那位楼公子却全无惧色。其实她不知道,少年之所以不害怕,只是单纯因为他根本不懂得“燹妖”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是她竟如此轻易便被他打动,只因此前无人不恐惧于她的死亡魔力。
「诶,姑娘,想不到你的棋艺竟然如此高超呀。」
「......真的吗?」
「嗯!其实我们可以经常一起下棋的。」
「除了那个......人家还可以下棋的吗?」
「嗯?当然可以啊......话说姑娘,那个指的是?」
「不,没什么。」
偶然同楼公子对弈之后,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除了杀生害命,还可以与人下围棋,做些普通的事情......她甚至有点感激他,因为在此之前,无人告诉过她,除了挥刀舞剑,她还可以选择尝试很多其它的事物。
当然,“那个”是什么,她并不打算对他坦诚相告。只因她害怕,一旦楼公子了解她的双手原来曾经沾满血腥,万一就此弃她而去......习惯了伴他左右,一旦有朝一日失去了他,那样的日子,她想都不敢再想。
她忽然发觉,自从有了楼公子,她竟变得好自私。
「“小桃”?」
「嗯,喜欢吗?是你的新名字哦。」
见她有些迷惑不解,楼得达心领神会地笑着补充了一句: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吗?你说,你叫燹妖,妖谐音夭。<周南?桃夭>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所以我想,送给姑娘一个别致的名儿......」
「谢谢你。」
「嗯?」
「楼公子,谢谢你,人家真的好开心......」
那一天,她终于拥有了一个有生以来,只属于她自己的,有别于邪恶的“燹妖”的,独一无二的名字。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名字,是她最在乎的楼公子特意送给她的。
她发誓一定把这份心意永远珍藏。
......
周身气流的异变把她拉回了现时,眸子中因深陷回忆而氤氲的光华重又凝聚。她看见道衍双手合十面向着她,自己的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被老人布下了四道密宗符咒。
甲乙木、庚辛金、丙丁火、壬癸水。
四道笔走龙蛇的卷轴凌空悬浮,缓缓地流转,五彩缤纷明明灭灭,涡流升腾龙飞凤舞,符文领域之内的压强正在不断被强化。
“竹心......道衍?你想做什么!?”
老人轻抚袈裟,仿佛是在触摸挚爱的柔肤,他的皮囊虽然苍老腐朽,行将就木,但是他的眼神却如枯木逢春,脉脉含情。 道衍的干唇蠕动了几下,紧盯着咒域中的少女,目光炯炯,欲说还休。
“......”
小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老人显然正在用一种倾慕情人的视线凝视着自己,这简直令她极度震惊、不悦,甚至......有了反胃的冲动。
虽然,她也许根本就没有胃......
“燹妖,你知道么?这个世上以后再也不会有战争......所以,你啊,你也应该去往你真正的归宿了。”
老人绕着她踱了几圈,慢慢的,而后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天上干净得几乎没有几缕云絮,穹窿之下,千山鸟绝,万径凋雪。
道衍垂头看着脚下崖沿外深不见底的林渊,自语般喃喃地说道:
“尘归尘,土归土,人有人道,鬼有鬼途。燹妖,你与楼公子是不合适的,该放下了。”
“......”
原来如此。
这才是老人要将她置于死地的根本原因吗?唯有此法能够将她和楼公子永远地分开......
“......所以,你要杀死我?”
“你错了,燹妖,没有人能够夺取你的生命,因为你本非活物,又谈何夺命?”
“你是妖怪,是很特别的大妖怪。只要这世上仍有悲伤与痛苦,只要鲜血还在这人世间流淌......燹妖,那就没有人可以真正地消灭你,无论是谁都做不到。”
“你......说什么?”
“所以啊,燹妖,我只是想把你重新封印,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罢了。”
“毕竟呢,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不可以染指。包括,那位对你的根底,其实一无所知的楼某人......”
!?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而且,他现在的自称是「我」,却不是惯常使用的「贫僧」?
很快的,她便从他眼帘中泄出的一抹邪魅的,转瞬即逝的片光掠影之中,读出了某种令人难以置信,并且实在无法接受的情感脉动,这个信息,愈加使她不寒而栗:
道衍喜欢她......
并且,他对于她的楼公子,有了某种......嫉妒的情结?
现在,小桃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给自己另外取了一个名号的因由了。
竹心呀,竹心,「竹本无心,偏节外生枝」......
道衍,你可真是六根不净,偏自陷网罗。
她吃吃的暗笑了几声,知道多说无益,干脆闭上双眼不再出声。
楼公子,人家好想,再见你一面......
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绵延不绝,仿佛冬眠的巨龙一样静静地蛰伏。
忽然,一团耀眼的虹光花骨朵般,在一处险峰绽放开来。远远望去,犹如巨龙甦醒,睁开了魔眼。
然后那只斑斓的独眼又很快地黯淡、熄灭,仿佛巨龙只不过是抬起眼皮挪了个睡姿,便又继续沉眠。
无人知晓,这一睁一闭,即是一生一灭。
......
倒垂莲?
印象中,轻语应该是不会下围棋的吧?更遑论如此古老又庞杂的定式下法?不过,现在他也有点吃不准了。
毕竟,「原来」的轻语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实说,他也从未真正深入地了解过......云梦山想到这里,心中愈发五味杂陈。
少年安静地站在少女的身后,有些出神的,看着她与别人你来我往地闲敲棋枰。
四周的人与景、声与影,在他的心中都早已不复存在。惟有轻语的坐影于他的视界中若即若离,明明应该触手可及,却又似乎遥远得,宛如可遇不可求的前尘旧梦......
时光的剪,裁开了注定无法愈合的伤,也裁出了一道独一无二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