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本是无凭语》醉龙吟

20、兄妹

　　“通，通，通……”我伸了个懒腰，满意得欣赏着自己信手打出的石头在湖面上跃起一道道完美的抛物线。自从离开孤儿院，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好好玩过水漂了，没想到现在使来，依旧宝刀未老。
　　湖面鳞波微荡，轻轻拨弄思绪，令我不由想起从前在孤儿院，每逢双休日，我就会一个人跑到隔壁公园的人造小河边，在地上捡来一大堆石头。对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我会把心里的孤单、不开心一股脑得说出来，然后再一颗颗掷到湖里。
　　石沉河底，我喜欢这样单方面的交流，它让我觉得安全。从懂事起，我就习惯人前欢笑，人后悲伤，天大的苦痛都爱一个人扛，从不与人分享。我的内心世界就像公园的河岸一般，永远竖着“河深危险，游客止步”的警目标语，善意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院长眼里，我是个从来不需要别人操心的孩子，生活独立，也从不哭闹，似乎比院里所有的孩子都要懂事成熟。进入学龄之后，我的成绩更是优异得让人无法想像，仿佛学习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我知道院里有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我，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孩子，怎会生来就是个孤儿？最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孤儿院不断有孩子被人领养，可就是没有夫妻愿意领养我；也有人说，厉冰飒平日活泼开朗，见人也常是有说有笑，但那个总是笑着的孩子眼里，却透着一层化不开的倔强淡漠，任凭谁都无法真正靠近。
　　回想起自己童年的生活，我顿然一阵感慨，才不过区区十几年的光景，而今想来却已恍如隔世。

　　“喂喂，想什么想得那么投入呐？”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喂，劳驾您抽空回答我一声好不好！喂……”
　　耳边叽叽呱呱响起一叠声大呼小叫，宛如身旁停着一架马力全开的轰炸机。我缓过神，冷不防看见五根细长的手指在自己眼前疯狂挥舞，晃得我好一阵头晕眼花。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和胤祥在湖边说着话呢！
　　唉，我不禁叹了口气，自己这个随时随地神游万里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上一改。扬扬嘴角，我回过头瞧着胤祥抓狂的脸，气定神闲得说道：“听到了！麻烦小声一点好不好，您这么高的分贝，我单薄的耳膜怎么受得了！”
　　胤祥见我总算是有了反应，长长吐出一口气，不悦得埋怨：“你不回答我，我怎么知道你听没听见！”
　　“奇怪了，”我狡黠得打量了胤祥一眼，慢吞吞地说道：“听到了归听到了，回答你归回答你！谁说听到了就要回答你！”
　　闻言，胤祥修长的手指按上太阳穴，盯着地面直摇头，脸上苦恼的表情生动得向我表达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声：董鄂•雪湮，你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过了好半天，胤祥才愤愤得挤出一句：“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少见多怪！”我摊了摊手，扁着嘴嘀咕：“你没听说过，不讲道理是女人的专利，发脾气是女人的特权嘛！”
　　胤祥被我强词夺理的说辞噎得傻了眼，站在一边呆若木鸡得瞧着我，仿佛我是突降地球的外来生物。
　　扯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我拍了拍胤祥的肩膀，大大咧咧得说道：“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说吧，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你……你……唉……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么个主儿！”胤祥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道：“我刚才说，想不到你打水漂也挺有一手。”
　　“那当然，这可是我最拿手的绝活儿了！”我冲胤祥抬了抬眉毛，自豪得说道：“想我小时候一个人无聊没事干，就爱跑到湖边坐着。坐不住了，就会拾起地上的石头丢到湖里，几年下来，摸清了其中的门道，自然就毫无悬念得成了个行家里手。”
　　“你就吹吧，”胤祥一脸不信得瞅着我，“才十三岁的孩子，还几年前，几年前你才多少点大！你额娘会让你一个人跑湖边呆着？”
　　“我没有额娘，”望着被柳枝鞭打出千层涟漪的湖面，我扯了扯半边嘴角，淡笑道：“阿玛平素里都要忙着些官场上的事儿，一年到头也难得来看我几次。而他的那些侧福晋们又巧合得特别不待见我，日日烧香拜佛得盼着我早死早超生。”
　　“我想，你阿玛心底是关心你的，哪有阿玛不疼爱自己的孩子？”胤祥温言安慰我道。
　　“是吗？”我瞟了眼胤祥，“讲个故事给你听？”
　　“嗯。”胤祥点点头。
　　“董鄂•雪湮的父亲董鄂•启明虽是从一品都统董鄂•七十的远亲，可平日里素无往来。朝中无人，加之启明又不善溜须拍马，碌碌一生也只混得个比绿豆稍大点儿的官儿，但其为人正直倒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清官。启明对其结发妻子的感情很深，却不想她在生雪湮时死于难产，可能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启明对女儿一直不冷不热，除了逢年过节，几乎都不会出现在女儿的房里。待雪湮年满三岁，启明又先后娶了两个侧福晋，添儿女一双，这样一来，他对雪湮就更是冷淡。直到不久前，雪湮年满十三岁，到了该入宫选秀的年纪，启明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我自嘲得笑笑，接着轻描淡写地说道：“一直由丫鬟仆人带大的雪湮，外表清冷寡淡，骨子里却特别敏感多愁，每次和丫鬟水灵说起宫里女人凄凉的下场，她便会落泪不止，说什么也不肯入宫。后来不知怎么，这些话传到了侧福晋的耳朵里，雪湮连遭几顿毒打。”
　　“雪湮被打怕了，几次三番哭着哀求启明救她，但事关整个家族的存亡，启明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侧福晋折腾。阿玛的袖手旁观，后妈的拳脚相向，让原本就已心如槁木的雪湮犹如站在无人山崖，万念俱灰，只想一心寻死，好去到另一个世界找寻她的额娘，找寻一点点可能的温暖。可惜天不遂人愿。”
　　我停顿了一会儿，深吸口气，无奈得望向苍穹，“当雪湮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她豁然明白，在这亲情淡薄的世间，就连求死也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这些关于董鄂•雪湮的身世都是我从丫鬟水灵那里听来的。起初面对我的疑问，水灵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像是生怕我“恢复记忆”。可时间久了，她发现，自从跳河被救后，她家向来沉默寡言、对花垂泪的小姐，心境居然一下子变得豁达开朗了，还时不时拖着她唠唠叨叨得说这问那，整个人就像回炉重造了似的，于是这才敢对我说起“我”的过去。
　　“直到被送上入宫马车的那一刻，雪湮都未曾见过她的阿玛。在她的生命里，阿玛不过是个称呼，就和石头，假山一样，只是个称呼，不具有任何意义。”重重得叹了口气，我平静得眺望着盛满腾腾云海的湖面，云淡风轻得说着，就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言罢，一阵良久的沉默在我和胤祥之间弥散开来。我别过头，浅笑着瞧了眼胤祥浓眉深锁的侧脸，随即转过身，向着柳树下含羞悄藏的大石头走去。
　　拢袖拂掉石头上几根枯断的柳枝，我背过身，双手撑着石头边缘轻轻一跳，借力坐上那足有半人高的石头。晃着腾空的双腿，我微阖眼睑，脸上渐渐泛起涩涩的笑意。
　　依稀记得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中秋月圆夜，我独身一人坐在大型商店前几乎空空荡荡的广场上，百无聊赖得凝望着头顶分外清亮圆润的明月。离我不远处，同样只身独坐的中年男子，正在与远方的家人通着电话，高声诉说着心中对父母、妻儿的记挂。
　　每逢佳节倍思亲，可笑我竟连个能够思念的人都没有，喝了口手中与心情一样苦涩的咖啡，我禁不住猜想，是不是上辈子我的家庭太过美满幸福，所以惹来老天小心眼的嫉妒，让我这辈子孑然无依。
　　“是我错了。”我宛如吐气般嗫嚅，“无论厉冰飒，还是董鄂•雪湮，都逃不出‘亲情绝缘体’的囹圄。”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和亲情的距离。” 凝视着胤祥静默独站的背影，我一手环着不知不觉习惯性蜷起的双膝，一手撩起面前卷帘般垂下的柳条，苦笑着自我调侃，相比起触不到的亲情，其实成为孤儿也不算太坏！
　　“雪湮，”胤祥回首，面色郁郁得注视着我略带伤怀得笑靥，“要不要也听我讲个故事？”
　　我不作声，只是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皇十三子爱新觉罗•胤祥儿时候因生母身份低微，常常遭人白眼，那些个阿哥、格格全不愿同他玩儿，就连宫女太监也都对他极为冷淡。受人欺负时，额娘总是要胤祥忍让，她总说在这波涛汹涌的后宫里平安是福，偶尔受些个气儿，忍忍也就过了。”说到这里，胤祥停了停。他一贯阳光普照的脸上，第一次笼罩上一片极浓极中的阴影。
　　“好在，老天待胤祥还算不薄，让受尽冷落的他遇到了四哥。从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四哥会极力护着他。”胤祥说着举头傻傻凝望游云飘絮的蓝天，仿佛每一朵云都记载着他的童年。
　　冷不丁听到一句“四哥”，我抿着唇，下意识紧了紧抱着双膝的手。顷刻间，胤禛的模样在我眼前不停浮动，就像水库闸门大开，记忆奔泻不尽。
　　以前听爱看清宫小说的同事说起，康熙年间的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的感情不是一般的亲近，从“九子夺嫡”到“雍正登基”，多少风起云涌，他们始终同进同退，可谁又能想到他们坚不可摧的“革命情谊”却是打小结起。
　　少顷，胤祥脸上的阴霾一点点消散，噙着朦胧得笑意，他继续说道：“日日长大的胤祥，在四哥的影响下学会了豁达乐观，用笑容去温暖这冰冷的宫墙。十三岁那年，胤祥的额娘病逝，他便被带到了永和宫，由德妃照料。这样一来，他与四哥的感情就更是牢固。”
　　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胤祥坏笑着抬了抬眉，继而学起我先前的口吻道：“在胤祥的生命里，四哥不仅仅是个称呼，他就像皇阿玛，像额娘一样，具有比泰山更重的意义。”
　　“具有比泰山更重的意义。”我低声重复了一遍胤祥的话语，每一字都仿佛一条沾满盐的皮鞭，狠狠鞭打在我身上，皮翻肉卷的伤口带起比血痕更鲜明的记忆，活生生将我撕扯。
　　有些过去终究无法过去，“唉……”我抚着自己的手臂，不自觉叹了口气。
　　“怎么又走神了？”耳边冷不防传来胤祥的询问声，我吓了一大跳，不由失了平衡，身子整个往后跌去。
　　胤祥一声惊呼，随后大笑着把我拉住。
　　“奶奶的，你想吓死我啊！”我惊魂未定，一面拍着胸口，一面气急败坏的吼道。
　　胤祥摸了摸下巴，扮了个鬼脸，“这不还没死么！”
　　“哼，要是我死了，做鬼也会缠着你！”我吐吐舌头，别过头不再搭理胤祥。

　　“雪湮……雪湮……”
　　胤祥叫了半天，看我仍是一副听不到的样子，便不住用手肘撞撞我，嘴里像是唱山歌似的不停叫着“雪湮”。
　　被他折腾得烦了，我深吸口气，凶悍得转过头，就准备来他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可刚对上胤祥的脸，我便傻眼愣住了。
　　只见胤祥脸上一扫平日里招牌般玩世不恭的笑容，有的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对着这样的表情，我所有备好得玩笑话都硬生生从喉咙口咽了回去，扯了半天嘴角，仍是说不出半个字。
　　“雪湮，”胤祥瞧着我一脸窘样儿，轻轻一笑，道：“说了这么个故事，我就是想告诉你，打今儿起，我就是你的‘四哥’，我会像对待亲妹子一般对你，保准不让人再随随便便欺负你。”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下意识得问道。
　　“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坚强，倔强的坚强。”
　　盯着胤祥清澈的双眼，我嘴角眉梢渐渐开满了笑意。
　　惯于独来独往的我，回到古代这些时日，欢笑有之，泪水亦有之，没想不经意间却收获了那么多的真心。胤祥、皓然、宜妃以及胤禟四人，虽然这样的组合有点奇怪，但这种基因突变似的“家”，嗯哼，还真不赖！
　　“呃，”我调皮得对胤祥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得抱拳道：“十三哥在上，请受小妹一拜。”嘴上说着，却突觉一阵别扭，这“十三哥”、“十三妹”的，我俩可真是十三到一块儿去了。起初我笑得还算矜持，但心里越琢磨越觉好笑，便忍不住托着腮帮子放声大笑。
　　胤祥貌似完全没有要打扰我的意思，由着我笑得东倒西歪，只是偶尔伸手挡在我身边，防着我一个不小心，从石头上玩儿一回自由落体。
　　“我……你……十三……”我笑岔了气儿，断断续续说着不成文的字句。
　　“歇会儿再说，”胤祥摇摇头，轻拍着我的后背替我顺气儿，“你这没心没肺的性子，不知何时才能改上一改。”
　　仿佛为了配合我的笑声，一直空空如也的湖边冷不丁传来一阵嘹亮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
　　余音袅袅，久久盘旋在我和胤祥的耳根。
　　这人一定是掐着秒表喊得吧！本已笑得差不多接近尾声的我，不禁又发出新一轮的爆笑……

作者有话说

　　呼~我总算又开始更了……
这章节总算定了下来，拖了那么久，真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