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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悬梁自尽 ...


  •   寅时三刻,正是夜色最沉,人心最易松懈之时。

      顾云舟又是一夜无眠,他披衣坐在案前,就着孤灯,反复查看着几份关于南疆巫医与私下贸易路线的密报,试图从字里行间,剥离出这几位世家大族所牵连的利益链条。

      他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沉甸甸的墨色里。

      张谈……这个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又以星象之名翻云覆雨的老臣,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被人用黄金与厚禄收买的喉舌,还是……本身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

      殿外忽地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仓惶的脚步声,随即是王听与来人在门外的急促低语。

      顾云舟眉头一蹙,这个时辰,若非天大的事,绝无人敢来惊扰。

      “陛下……”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王听侧身进来,脸色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有些灰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锦衣卫指挥同知檀都督有紧急要务,候在殿外求见。”

      顾云舟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一滴浓墨自笔尖坠落,在宣纸上泅开一团混沌的黑。
      他只好放下笔,“宣。”

      檀笙一身毫无纹饰的玄青劲装,外罩同色披风,风帽掩去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眉眼疏淡,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映着跳动的烛火,却不起丝毫波澜。

      檀笙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冰冷的距离感。
      “陛下。”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太史令张谈,已于子时三刻,在其书房内悬梁自尽。”

      字句清晰,没有任何冗余的情绪渲染,却让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自尽?顾云舟瞳孔微缩。在这个当口?他刚刚批了张谈“顺应天意”的奏疏,江南的疑云未散,南疆的线头才露出一点端倪……
      他身子抖了抖,似是不敢相信。

      檀笙双手呈上一封密封的函件,和一页薄笺的抄录。
      “原件已封存,此乃抄录。遗书内容……甚为简略,只言‘臣识见不明,妄测天意,前番奏对星象之事,皆乃私心揣度,误导圣听,罪该万死。无颜立于朝堂,更愧对陛下信任,唯有以一死谢罪。然星移斗转自有其道,非人力可妄改,望陛下勿因臣之谬误而置疑天道,亦勿再深究江南星象之异……’”

      内容看似悔罪自省,将一切归于自己“识见不明”,“私心揣度”,恳求皇帝不要因他的错误怀疑“天道”,尤其点出“勿再深究江南星象之异”。

      “勿再深究江南星象之异……”顾云舟低声重复这句话,指节在薄笺上轻轻叩击。这与其说是悔过,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说,是以死为代价的封口?

      “可有异样?”顾云舟追问,将遗书抄录轻轻搁在案上。

      檀笙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桌案的抄录上,“门窗皆从内闩好,无强行闯入痕迹。梁上悬绳,脚下踢倒的圆凳,均无异样。张谈颈间索痕符合自缢特征,尸身尚温,应就发生在被发现前一刻钟内。书房内除了这封放在醒目处的遗书,并无挣扎打斗迹象,亦无贵重物品丢失。所有迹象都指向……自尽。”

      那封遗书,看似认罪,实则处处透着诡异,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张谈近日可有异常?府中人员往来,尤其是今夜,可有记录?”

      “正在加紧盘问府中上下。目前所知,张谈今日散朝后便称病未出,闭门谢客。晚膳时情绪似有些低落,但并无激烈反常。戌时左右,其最信任的老仆曾送过一次参茶入书房,之后直到丑时末更夫路过,听闻府内有隐约骚动,才发现出事……”

      檀笙微微颔首,汇报的节奏依旧平稳,却将每一个细节都剥开得清清楚楚,“至于近日往来,除了一些寻常同僚年节问候,并无特殊人物。但……约莫七八日前,张谈曾独自去过一次城南的清心观,那是他常去静修之处,倒也不算突兀。”

      “清心观观主道号‘云珠子’,自称出身南疆云雾山,精通风水堪舆,占星卜筮,在长安官宦女眷及部分信众中颇有声望,与几位喜好玄谈的三公九卿亦有往来。”

      顾云舟拧眉,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张谈的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上只是“畏罪自尽”的涟漪,水下却已暗流汹涌。
      张谈这种久经宦海,最擅察言观色,趋利避害的老臣,会因“识见不明”,“误导圣听”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就轻易自尽?

      “陛下,张谈之死,明面上如何处置?”檀笙适时询问,打破了寂静。
      “张谈突发心疾,病逝府中。令太医院院使幽怜亲自前去,出具详细脉案。礼部按九卿规格治丧,寡人会下旨抚恤,风光大葬。其家眷,以‘哀思过甚,需静养’为由,暂迁别院,加派可靠人手侍奉。”

      顾云舟起身,随手扯下腰间挂的玉佩扔给檀笙,“彻查到底。你拿着这玉佩去办事,见此玉佩如见寡人,凡有反抗者,一律按锦衣卫的规矩,办。”

      檀笙稳稳接住玉佩,入手温润微沉,他没有多看,只将其妥帖收入怀中,躬身道:“臣,领旨。”

      正待退下,顾云舟却抬手止住了他,“太医院院使幽怜,此刻可在宫中当值?”

      王听连忙趋前一步,道:“回陛下,幽怜大人今夜正当值,此刻应在太医院西侧药庐整理前日从南疆新到的药材名录。”

      “传他来。”

      王听领命,匆匆而去。
      不多时,殿外传来步履声,不疾不徐。门扉轻启,幽怜走了进来。

      幽怜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锦缎官袍,外罩同色轻纱半臂,衣襟袖口以银线绣着极淡的云气纹。墨发用一根简素的白玉簪绾起,衬得他面容愈发清浅,肤色是玉石般的温润苍白。

      行至御案前,幽怜依礼下拜,“臣幽怜,叩见陛下。”

      “平身。”顾云舟抬手,目光却并未立刻从他身上移开,“近来太医院似乎对南疆之物,颇为上心?寡人听闻,爱卿正在整理新到的药材名录。”

      幽怜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露出“南疆”字样的卷宗一角,神色未有半分波动,依旧温声答道:“回陛下,太医院职责所在,四方药材,无论南北,凡有益于陛下龙体及宫中贵恙者,皆需甄别收录,熟悉药性。南疆湿热,多生奇花异草,药材种类与中原迥异,药性亦多有独特之处,故而整理起来,需格外细致些。”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顾云舟,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真的只是在讨论医药:“陛下可是对南疆药材有所关切?或是近来龙体,有受湿热侵扰之感?”

      顾云舟看着他,眼底深处的探究稍稍收敛,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幽怜的回答滴水不漏,态度恭谨专业,挑不出任何错处。

      “寡人无妨。”顾云舟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谈论正事的平淡,“传你来,是为另一桩事。”
      幽怜微微躬身:“请陛下吩咐。”

      “太史令张谈,突发心疾,已于今夜病逝府中。”顾云舟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平稳,“你是太医院院使,医术寡人信得过。寡人要你,亲自去一趟张府。”

      幽怜淡然自若,道:“张太史竟如此突然?臣,遵旨。不知”陛下,需臣如何行事?”

      “张太史病得急,症状想必有些复杂。寡人要一份脉案,你做事寡人放心,务必周全。”

      幽怜沉吟一瞬,谨慎答道:“臣明白。心疾暴卒,确有其症。臣当仔细查验,出具一份……妥帖的脉案。”

      “檀都督会陪同你去。此外,张太史近来喜好焚香,书房之内,其日常所用之物,你也一并查验。若有任何异样,带回宫中详析。”顾云舟取过笺纸,快速写下命令后,拿起印章盖印。

      幽怜双手接过手谕后行礼,姿态依旧从容优雅,“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风吹起青色的衣袂,留下阵阵桂香。

      待他身影消失,顾云舟才重新看向一直静立如雕塑的檀笙。
      “拿着玉佩,去做你该做的事。张府之外,清心观,永兴坊,所有可能与张谈之死相关的蛛丝马迹,给寡人挖出来。”

      “是。”檀笙的回答依旧只有一个字,玄青身影无声没入殿外将尽的黑暗。

      殿内陷入寂静,独留顾云舟与王听二人。

      “陛下……张太史他怎会……”王听颤颤巍巍的发问。

      王听那句带着惊惧与茫然的问话,如同投入死水的最后一颗石子,却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他惴惴不安地垂首侍立,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的殿宇里放大了无数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过了一世。
      顾云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起身,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着空荡荡的御案,背对着王听。肩背的线条绷得极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却在细微地颤抖。

      “他死了……”

      王听猛地抬头,看见陛下抬起了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最终只是徒劳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抵在了坚硬的紫檀木案沿上。那

      “死了……” 又是一声,比刚才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在殿内嗡嗡作响。顾云舟的肩膀颤抖得更明显了,仿佛有千斤重担终于压垮了那根一直紧绷的弦。

      王听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您……”

      “死了……他死了!” 顾云舟猛地转过身,那张总是平静无波,清冷如玉的面容,此刻被一种近乎崩溃的愤怒撕裂。
      顾云舟的眼眶泛着骇人的红,却倔强地没有泪水,他一把抓住近在咫尺的王听的衣襟,王听踉跄了一下。

      “张谈死了!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用一根绳子!一封狗屁不通的遗书!”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扯出来的,字字泣血。

      他死死盯着王听惊骇的脸,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所有无形的压力与阴谋,“批不完的奏章!见不完的臣子!防不完的暗箭!现在连一个当面跟我哭转身就敢改口的太史,都有人敢让他‘病死’!他们把帝王当什么?啊?把这座皇宫、这把龙椅当什么?!”

      他摇晃着王听,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在发泄那几乎要将他胸腔撑裂的窒息感。

      他不是不知道帝王之路的孤独与凶险,但当死亡以如此挑衅,如此嘲讽的方式,如此贴近地发生时,那种冰冷的无力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几乎要击穿他所有的伪装。

      王听被他晃得头晕目眩,衣襟勒得喘不过气,但更让他心惊胆战的是陛下此刻的神情……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算无遗策的年轻帝王,而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竖起全身尖刺却掩不住内里惶然的……少年。
      是了,陛下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

      “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王听只能语无伦次地劝慰。

      “龙体?” 顾云舟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猛地松开了手,将王听推得后退几步,自己却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殿柱。
      “王听……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挺直的脊梁终于微微佝偻下来,仿佛真的被无形的重量压垮了。

      “这么多事……这么多人……都要我看着,都要我担着……” 他喃喃自语,眼神有些涣散,目光不知落在了虚空中的哪一点,“张谈死了,下一个是谁?是顾云栖吗?许秋恒?还是……” 他忽然打了个寒噤,没有说下去,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惊惧,却泄露了某些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的念头。

      殿内死寂。
      灯花又爆开一簇,烛光明灭不定,映得顾云舟的脸色更加苍白。方才那短暂的爆发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撕碎了他长久以来赖以维持的冷静面具。

      他靠着柱子缓缓滑坐下去,竹青的衣袍铺散在光洁的金砖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王听吓坏了,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只跪在一步之外,带着哭音:“陛下……您别吓臣……您要保重啊……张太史……张太史许是命数到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莫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顾云舟没有回应,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和臂弯里,只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颈项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在哭。

      过了许久,久到王听几乎以为陛下要这样坐到天荒地老时,才听见一声极闷,带着浓浓鼻音,近乎嘟囔的抱怨从那臂弯里传出来:“……烦死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却让王听一愣。

      紧接着,顾云舟猛地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红得厉害,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湿意,但那双漂亮的青眸里,带着不甘与愤怒。

      “不许看!” 他恶声恶气地冲着愣住的王听低吼,可惜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大大削弱了威慑力,在王听眼里反倒显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可爱。
      “去打水……我,我要净面!”

      他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试图抹去所有失态的痕迹,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顾云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不成体统”,尤其是还在贴身内侍面前,强烈的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烧得他脸颊发烫。

      王听瞬间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冲出去准备热水和巾帕,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这样的陛下会害羞,会嘴硬,会发脾气,虽然让人心疼,但,是活生生的,总算……没有被那重重压力彻底压垮。

      殿内,顾云舟独自坐在冰冷的地上,听着王听远去的慌乱脚步声,抬手捂住自己还在发烫的脸和耳朵,懊恼地低咒了一声。

      “丢死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悬梁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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