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并蒂莲》长河落日流野

2、享受

　　小醪的出色和讨人喜欢，让她成为了全家的“希望”。

　　妈妈对于自己竟然生出了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笑容甜美的女儿，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惊喜。

　　她恨不得把小醪高温融化掉，融成一碗流金的铁水，倒入一个繁文缛节的精致模具里，浇筑成一枚闪亮璀璨的徽章，走南走北都要别在衣领上，让所有看不起她的人们好好瞧瞧。

　　她向世人们高喊：“瞧瞧啊！我生出来了个“伟人”女儿！我生为下贱，生出来的女儿却是这么的鲜亮夺目！”

　　但是我知道，在无数个寂寥无人的夜晚，她又会像一只躯壳柔软羸弱的无翼小虫一样，蜷缩在厚重如土层的棉被里，小声而颤抖地呜咽道：“如此这般，如此这般，我是不是没有那么不堪了？我这一生，还是有些看点的是不是？我可是生了一个伟人孩子的女人啊，我的孩子她可有出息了，好多人，好多人都喜欢她呢，都喜欢她，那喜欢她的人也会喜欢我吧，喜欢伟大的她的母亲。”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即便小醪的“出息”，只是一次灵光乍现的“基因突变”、一次几率极小的“得道飞升”。

　　就像在一个惊雷滚滚的雨夜，淋雨的生灵千千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雷击中，也并不是所有被雷击中的人都能存活下来。

　　妈妈为了我们三个人的生活在四处求职找工作，但很少有公司爱用妈妈这种带着两个“小累赘”的女人。

　　再加上妈妈天生的不善言辞、习惯性的苦大仇深、一张谁看见了都觉得晦气的丧门星脸，就更成了求职赛道上的苦逼陪跑员了。

　　每次面试后，她每次都是碰壁而归，心情很不好。

　　妈妈的一生，好像永远有一片浓密漆黑的乌云锲而不舍地追着她、笼罩着她，让她诸事不宜。

　　到最后，妈妈只好能捡了几个又脏又累的家政活干，去之前还要先到附近的饭店里做做后厨的零碎活，赚个外快。

　　妈妈很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没有小醪聪明，也不爱笑。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块霉叽叽、轻飘飘的棉絮，空乏的表儿，空乏的芯儿，破败不堪，哪里都透风。

　　老师们站在讲台上里叽里呱啦地讲课，我无论怎么努力地静下心来去听，听不到五分钟，我就开始特别的烦躁。

　　不是心浮气躁的浮躁，而是我根本不能听到老师的话。

　　从班长大人说完“上课起立”，老师说完“请坐下”，然后我们坐下后，我心里的那只巨大的蜘蛛就开始蠢蠢躁动。

　　它从那间逼仄的心房里，八只勾折的黑色大脚胡乱的扎走着，舞动着它黑海葵一样蠕行的口器，在我的躯体里七上八下，七上八下，七上八下，顺着我的神经、筋脉和血液，七上八下，七上八下，七上八下。

　　老师一板一眼的说话声和同学们积极踊跃的回答声渐行渐远，趋于模糊，成了“蜘蛛舞台”的背景音，滋滋啦啦的，让蜘蛛和我都无比的心烦。

　　为了安抚这只“蜘蛛”，我只好手脚并用，摁住它的八只不安分的蛛矛，唯一剩下的精力，只够静默地注视着同级生一个一个把我赶超。

　　可笑的是，我甚至还会向超过我的人挥挥手，祝福他们早日到达终点，然后，我继续像个蜗牛一样拖着一尾黏汤缓慢无比地向前蠕动。

　　我鄙视于自己的废柴和无用，妈妈也是这样想的。

　　妈妈会给小醪买各种五颜六色、香甜可口的小蛋糕、各种款式的小裙子、假期里还会带她去游乐场游玩、和她有说有笑、温馨和睦。

　　妈妈还会专门挑一大堆公主王子克服艰难险阻、最后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在睡前讲给小醪听，哄小醪入眠。

　　尽管小醪并不喜欢这些老掉牙的幼稚故事，但妈妈依旧陶醉其中，总是念的摇头晃脑，津津有味，仿佛自己就是公主本人。

　　妈妈像个追逐太阳的夸父，夸父为什么要逐日呢，还不是贪恋那温暖明亮的感觉。

　　她追了十万八千里，大江大河也给口渴的她喝干了，也要拼尽全力地去追逐太阳，甚至在最后精疲力竭、生命垂危后，倒地不起化为一片邓林，企图流芳千古。

　　殊不知，她曾经的土地上拥有的大江大河干涸了，她那片邓林靠什么活下去呢？她连“自己”都丢了，光靠阳光，邓林还能是几时的邓林，只怕骄阳烈日不比阴暗潮湿好哪去呢。

　　总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妈妈满眼荣光、无限温柔地注视着一笔一划书写漂亮字体的小醪，然后横过来阴沉的一记眼刀，满脸嫌弃、甚至唾弃地看着我，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

　　是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孩子？

　　不求上进，不会讨所有人欢心，什么也不讨厌，什么也不喜欢，也没有获得众人瞩目的伟大成绩。

　　我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喜欢小醪了。

　　因为妈妈和我一样，碌碌无为、庸庸碌碌，啥也不是，只有是我们俩的母亲这一件事，是她唯一可以说道的大事件。

　　**

　　妈妈当年是为了早日摆脱父母，才选择和爸爸结婚的，结得很仓促，连桌像样的酒席都没有，妈妈的娘家人一个都没有来参加，爸爸爹妈死的早，只有他的几个朋友凑在一起吃了顿酒肉饭。

　　筷尖儿一夹，酒杯一碰，红色的布摇和胸花在闪闪烁烁的烛光下一阵模糊，一阵清晰。

　　鲜艳的印章，和着跪拜祭台上两尊高堂的动作，发出同样一阵清凉而沉闷的橐橐声，几个兄弟轰然一笑，大手一鼓，礼花怦然炸开，就成了。

　　婚前，半吊子媒婆说了没几句爸爸的好话，妈妈就答应了。

　　妈妈一眼看中了爸爸的好相貌，大高个，但忽视了那个男人的心，早就不是个有自控力的“活人”了。

　　酒鬼没有人心，酒鬼的人心有时限，只有兽心从始至终。

　　为了摆脱父母，妈妈勇敢的跨出来一步，选择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却从一个深渊踏入了另一个深渊。

　　小醪曾经躺在妈妈柔软温暖的大腿上，眨巴着可爱的大眼睛望着妈妈，问：“为什么爸爸那个样子，你当初还要嫁给他啊？”

　　妈妈一顿，眼睛飘向迢迢的远方。

　　那远方大概有一片漫漫洋洋的模糊，色块混杂，边界诡谲多变，让人看不分明。

　　她微微一眯眼，将清晰的现实聚焦回来，叹道：“大概是想证明自己吧，想告诉妈妈的妈妈，我凭一己之力可以找到比妈妈的爸爸更好的男人，结果……嗐……嗐……一模一样嗐。”

　　小醪听得眼泪扑簌簌地顺着眼角滚下来，她抬起手臂捞着妈妈，亲亲她，安慰她，说好心疼，好心疼，母女俩如泣如诉，眼角绯红，咸泪模糊，哭成一团，好不动情。

　　我也听着，不是很明白，只是觉得妈妈确实很可怜，但又无法为她做些什么。

　　后来，我知道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了。

　　妈妈每次数落我的时候，我都会静静地听完，妈妈夸赞小醪的时候，我会附和并卑微地表达自己的无用和废物。

　　无论妈妈说什么，我都不去顶嘴。

　　尽管她每次都把我说的很凄惨，很无用，像挂在露天阳台上的一件旧睡衣，被风雨飘摇、风沙鼓噪了好久，也没有人在乎，最后被一阵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卷到了地上，又被几个来拿衣服的人胡乱踩了几脚，镶嵌上了好多疼痛的沙砾。

　　那风雨是她，那风沙也是她，乱脚也是她，在我的和小醪并无二致的皮肤上，塞刻下尖锐沙砾的人，也是她。

　　是的，她开始无缘无故地打我了。

　　但是，她是在乎我才这么做的吧？

　　每到此景，我总会想起胖胖老师的话，哦胖胖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带着一架滑稽的小眼镜，油花花的，总是擦不干净，她就从上镜框像偷窥狂一样觑着我们。

　　她声音高亮如哨，以拿自己在京城上大学的儿子举正面例子为乐。

　　胖胖老师说：“珍惜吧！珍惜吧！除了你们伟大的母亲，谁会揍你们，谁会凶你们啊！？！？她是为了你的前途、你的不思进取，悲痛着的啊！打在你身，痛在娘心啊！孩子们请理解他们的初衷和苦衷，好好学习，让他们高兴高兴吧！”

　　是真的吗？也许是吧，我不知道。

　　反正，正当着妈妈的人都这么说，反正，我没听到他们的孩子说过什么，但，这些妈妈以前不也从小孩子长成大人的么？她们真的这么认为的吗？这是幸存者偏差么？好吧，我真的不知道了。

　　但是，有一点是真的，我的妈妈是独一无二的，我想不到如果离开她，我该如何生存下去。

　　尽管她不够完美，尽管她对小醪那种无微不至的爱不会分给我一分一毫，尽管被揍、被冷眼旁观的感觉真的不咋好受。

　　我也要好好地去爱她。

　　没妈的孩子像颗草儿，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儿，这个世界上没有妈妈的可怜孩子好多好多，我已经很幸福了，不是么？

　　也许为了生存吧，我可以“享受”一下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