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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眼泪 ...

  •   爸爸在我五岁的时候死了。

      他得了糖尿病和很严重的并发症,手脚的皮肿得化脓了。

      但这些,都阻挡不住他酗酒。

      然后,他就喝酒喝死了。

      我记得那一天,妈妈刚从火葬场回来没多久,拉着我俩的手从老家的旧房子往外走。

      那个房子很破,是个空心砖盖成的小平顶,听说是爸爸妈妈的婚房。

      房子没什么颜色,只有水泥的灰色,里里外外的灰色,光滑里掺杂着磕磕巴巴的小石头,我老喜欢抠着玩儿,但不能让妈妈发现,要不然她就会狠狠敲我的手。

      房子的窗户还是早些年的单面玻璃,东南西北风,什么风也挡不住,框在不怎么结实的斑驳窗框里。

      冬天一开始刮北风,那破窗户就开始摇摇欲坠地响,如果它能响的再好听点,没有那么让人瑟瑟发抖,我也许会把它臆想成舞女们纤纤玉手里晃动的手铃,发出潺潺溪水的空灵之声。

      但是它不能。

      记得有一次,一个寒风彻彻的夜晚,有几张玻璃被呼啸的凛风冲破。

      我们都吓了一跳,爸爸出去喝酒没有回来,妈妈从床上爬起来,衣服都没来得及裹,浑身冻的打摆子。

      窗户的破洞被妈妈用透明的宽胶带糊上了一层又一层,在阳光下泛着黄澄澄的颜色,像一块爸爸咳下的黄痰。

      那时候真的冷极了。

      我天天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到暖和的地方去,不再用过这种牙齿打颤、手脚冰凉的日子。

      然后,爸爸他就死了。

      我对爸爸没什么感情,他也对我们姐妹俩爱搭不理,他的死就像往半满的水杯里滴了一滴水,还是半杯水,对我来说并没什么意义。

      他走的那天是个早上,我和小醪被搬东西和说话的声音吵醒,从床上爬起来,穿过偏房的门,看见了平瘫在堂屋大床上的爸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爸爸的样子,就像一座主人多年离家的老房子里的一架旧沙发,腐朽着,萧索着,无声地铺盖了层层叠叠的灰尘、爬满了静止灰败的蜘蛛网。

      他面容枯瘦,脸色乌沉,蒙上一层水泥的颜色,眼睛眯缝着,像咬开一只软烂的桃子时,口太大,把松散的桃核咬开了一个小口,桃核里静悄悄、黑洞洞的,躺着一粒营养不良的瘪扁核肉,死气沉沉的,一点光都透不出来。

      我看到他的左眼角下有一滴泪挂在上面,迟迟没有落下。

      那真的是一滴泪吗?
      它为什么一点水的晶亮都没有?像一滴滚过漫漫风沙戈壁的雨水,含了万千风沙、黄土,最后在奔向大海的半道儿精疲力竭,猝死在了干涸的入海口,静静地等着最后的蒸腾,消亡。

      不知道爸爸他为什么会哭,大概只是那滴眼泪自己想流出来,和他本人没关系吧。

      妈妈见我俩醒了,关上了偏房的门,不让我们看。

      她经常说,小孩的眼睛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她还说过,死人晦气。

      几阵忙活,等我俩再从偏房里出来,爸爸已经被抬走了,堂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清了个干净,干净的仿佛从来没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只留我们三人。

      妈妈重重地拥抱了一下我俩,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感觉我们三之间先是紧紧地贴合又骤然松开,那是“终于结束了”的舒散之气。

      妈妈毫无留恋地带着我们离开了老房子,跨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堂屋外摇摇欲坠了好多年的窗户玻璃哗啦一下全都碎了。

      窗户碎成特别细小的碎片,碎片和碎片的交连处形成白色的断带,彼此勾连、撇折,好似一只蜘蛛兢兢业业织出的一张最精巧最细致的大网。

      碎玻璃再也支撑不住,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碎块一片都不留地摔抢到地面上,晶亮地撒了一地。

      几个凑在门口看热闹的邻里说,妈妈真可怜,年纪轻轻嫁给一个没魂没品的酒鬼,被拳打脚踢了好几年,得病了走不动路,还要任劳任怨地伺候。

      还有人说,妈妈生了两个赔钱货,不挨打才怪呢。

      小醪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说小醪传了爸爸的疯病,以后高低也是个绝症。

      妈妈神色漠然,没有多说话,而我却沉沉地低下了头。

      这个村子里的人就是这样。

      爸爸活着时,他们觉得爸爸人高马大,喝醉后人事不知,看谁不顺眼就揍谁,特别凶狠残暴。

      他们畏惧他,害怕他,怕惹祸上身,所以趁着爸爸出门,经常揣着几个鸡蛋来讨好妈妈,想让妈妈多看着爸爸一些,不要让他喝醉了乱伤人。

      其中有几个看起来很面善的奶奶,还会特意带三尺红头绳分给我们姐妹俩,给我俩编手环玩儿,我俩编的好,还会摸摸我俩的脑袋,声情并茂地夸夸上几句。

      “小丫头,手巧着哩!怕不是织女仙子掰开了投的胎!太巧啦!给婆婆也编一条吧!”

      那时候,我俩很开心,会编出很多花样儿,等他们来的时候分给他们,他们很快乐的收下了。

      现在想想,真的是有预谋的啊。

      记得有一次,我俩编的快了些,还没等他们来串门,就编了一大把,想着给他们亲手送上门吧。

      敲敲他们各家的大门,他们拉开门看到我俩,那神色和白天撞上鬼差不多,让我们俩快点回去,别被爸爸看到我俩来过他们家。

      他们怕爸爸因为我们俩盯上他们家,他们把爸爸当成了“杀人嗜血的恶魔”。

      他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们家,也从来没喜欢过我和秦醪,我们一家在他们的眼中都是异类。

      直到爸爸死了,那个恶魔头子归西了,他们才有胆子向我们表达出自己积怨已久的恶意。

      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变质了,长出蓝绿色的菌斑,探出细白的触角,顶着黑黢黢的孢子,密密麻麻爬了一盘子,像某种猎奇古怪的蠕虫。

      小醪也变了。

      她突然变得好开朗,好爱笑,有事没事就仰着小小的下巴,咯咯咯地笑,整张雪白的小脸不住地轻颤,眼睛弯弯,各亮着两搓火,仿佛什么妖魔鬼怪都会在她那里被烧毙了似的,和我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极端。

      妈妈卖掉了老房子,因为刚死过人,没人敢要,标价特别便宜,最后买给了一个企业家,听说他是当地的一个伐木公司的,正好手下新聘请的外地员工没地方住,就出钱买下了我们的房子。

      妈妈则带着我们搬到了城区生活。

      一个两室一厅的二手老旧小区的房子成了我们现在的家。

      原来的房主住了三十多年了,是对六十出头的老人,老爷爷接孙子的路上被一辆小轿车从电动车上撞了下来,后脑勺着地躺在地上,老奶奶悲恸地形容,躺的平直直地躺在了地上,再也没翻过身,就那么突然地死了,明明早上还一起去跑步健身的呢。

      老奶奶实在受不了留着这个和老爷爷住了好几十年的房子了,因为房产众多,就和唯一一个儿子商量妥当,便宜卖给了妈妈。

      因为养过小孙子,房子里的的每一面墙壁都被小孩子用水彩笔画满了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彩色细线,勾连着、撇折着,让我想起破碎玻璃上的“蛛网”。

      那只善于编织怪网的“蜘蛛”,果然跟着我们来了。

      它来了。
      我们的“蜘蛛”。
      它来了。
      我们的“蜘蛛”!

      安顿下后,又上了一年多的幼儿园,妈妈送我俩去了附近的一个以道路命名的公立小学上学,从学前班开始念,念完小学再去同一个名字的初中接着念初中,然后中考、高考,迈上万千普通女学生的步伐,过上普普通通的生活。

      但是,奇怪地是,小醪一直不和我一个班,但是我总能听说她的事。

      又是获得了班级成绩第一啦,又是运动会长跑第一名啦,演讲比赛得奖啦,被老师夸奖啦,被评为校花啦,诸如此类。

      小醪变成了校园里众人瞩目的存在,她温柔爱笑,举止大方,到哪里都是光鲜亮丽、万人瞩目的存在。

      而我?

      知道吗,我和小醪是同卵双胞胎,长的有99.99%相像,但是,却从来没有把我俩认错过,也从来没有人当着我或者小醪的面提起对方。

      我永远缩在教室的小角落里,把脸藏在厚厚的刘海里,用长长的黑色头发掩藏自己,默默注视着和关注着小醪的一切。

      有时候老师们会勒令我把头发扎起来,念叨我,叫我有点青春活泼的女学生的样子,我听她的话,扎起来,但我不听她的话,我可没有青春活泼,那是小醪的,我不能抢。

      我依旧是把下巴夹在脖子上,从上目线看人,没有长长的可以披散的鬓发,就用刘海来遮盖自己。

      而小醪,就像一个天使,挣开光芒万丈的辉煌羽翼,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也出现在了卑微的、笨拙的、愚钝的我的面前。

      我好骄傲啊。

      ——妈妈也这么觉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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