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并蒂莲》长河落日流野

13、【朦胧】

　　江枢一路上都在想脑CT单子的事。

　　老刘开着车，和副驾驶的小许，以及后座的组员们叽叽喳喳地聊着。

　　江枢从来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货色，除非别人愿意带他聊，并时不时地问上一句“哎，江枢你怎么看”，来引导他接哪一句的话头，否则，江枢是断然不会去主动搭腔的。

　　老刘：“恁们说说，这个时代的小屁孩都怎么回事啊？家长挣个钱、养个家容易吗，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起早贪黑地，都为了谁啊，不都为了家里面那几个上学不干活、哪哪儿要钱花的活宝儿啊，他们怎么就一点也不给人省心呢！”

　　搜查组的组员们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小年轻，数着老刘资历最深、年纪最大。

　　老刘和江枢的师父算一辈，即便职位不高，凭着那见多识广的加持，行业老前辈的威严感还是存在的，一旦他打开了话匣子，在座的各位即便再有不服，也得憋住了，不敢轻易打岔插嘴。

　　老刘一长溜叨叨完，竟一个搭话的都没有。

　　他扫了扫后视镜，刚才还在有说有笑、你一句我一句唠的正欢的各位，早就趁他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时候，摸出了手机。

　　现在一个个的，全部都在舞动着拇指，在亮莹莹的屏幕上摩擦着、敲打着，仿佛那捧在手里的不是块手机，而是块不看牢点，就会张腿就跑的金块。

　　“哎。”老刘叹气：“这群孩子啊，这要是我闺女，我保准得现场数落她一顿，这手机一出新款，就白天想、晚上想、寝食难安，怎么也得换一个，一个手机也哗啦不了几次，哗啦哗啦就喜新厌旧了，倒是她这个只此一个的亲爹，开始不值钱喽！”

　　但车里，终归还是有清流一般的人物存在的。

　　趁着等红灯的关头，老刘扭着身子，朝座位和车门的空隙往后看，江枢依旧静悄悄地坐着，手肘撑着车把，左手的虎口从前面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脸朝向窗外，目光发直。

　　“江枢，你咋恁安静来？就跟车里没你这个人一样。”老刘道。

　　江枢给整个警局人员的印象就是如此，安静的不像话。

　　他不像猫，不是默默观察的那种安静，而是单纯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同时，也不想把自己的小世界轻易分享给周边的人，当然，这种“不爱分享”，不是那种“自私护食儿”一样的，只是他本人不希望自己的小世界影响周围人的情绪罢了。

　　老刘：“难怪你师父天天说你像块进口的木头。”

　　“嗯？”江枢这才把手肘放下来，看向映在车内后视镜里的老刘，淡淡地道：“为什么是进口的木头？”

　　老刘对着后视镜扯扯嘴角，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呗，意思你没得出口。”

　　江枢：“……”

　　老刘：“还在想那个CT单子的事啊。”

　　江枢：“嗯。”

　　“不是，年轻人，这有啥好一直想的？这个案子就纯纯的一个女孩失踪案，咱们搜寻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人家小姑娘找回来，如果真值得再往深里挖，那也得看那小姑娘到底有没有可能遇害，如今，那主事件关系人都自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这个案子就算是彻底告破了………”老刘道，他是真心想开导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口糙地掉渣的大土话也不说了。

　　江枢：“可是………确实有不通的地方……”

　　老刘快速地接道：“对！但就算它不通又能怎样？等咱们回到局子，见了你师父，就算没见着，在咱们现在的车子里，这个案子也已经结了。”

　　“可………”

　　如果说“安静的不像话”是江枢的第一个特点，那么第二个特点，就是他那十头驴都架不住的“轴”。

　　老刘打开匣子后，憋了一肚子的话，被江枢这么一激，瞬间什么也不想多说了。

　　他道：“行了行了江儿，到底说你年轻呢，我要是像你一样，每个案子都揪这么细，做警察做了几十年，经历了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案子，我早就累死了，你如今还能看到我？真到那地步，我还开车、还和你掰扯这些呢，我早就卷铺盖卷儿，投胎去喽！

　　“江儿啊，这做警察，做各行各业，都不是轴出来的，它和你在学校里孤军奋战做数学题不一样，学知识，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对上加对的，毕竟是精进个人的活儿，得盘一辈子。但是啊，警察，它是一个职业，是有一套固定程序和行为准则的，只有按照程序走，咱们办事才有效率、才快！你看看，光咱们辖区，警察局里就只有几百号警察，每天都要处理各种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案子，要真每一个案子都究根究底查下去，那咱们还干啥警察啊，直接跳槽回家当‘名侦探真难’多好。”

　　“我知道了。”
　　江枢道，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目光再次飘向窗外。

　　但是，光听江枢那个连称谓都没加的结束句，老刘也知道，这小子肯定没听进去。

　　“到底是年轻啊……”
　　老刘再次叹道，扭动车载音乐的按钮，调了首上个世纪的青春伤痛情歌，摇头晃脑地听起来。

　　***

　　进了派出所，正好碰到了负责带江枢的师父杜橼，她刚给失踪女孩做完笔录出来。

　　杜橼侧着脸，对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小女警，道：“哎，对了，这小姑娘说她爹的电话号是多少来？”

　　小女警一头天生的炸毛，低着脑袋，哗哗地翻着自己记了满满好几张纸的笔录信息，小女警翻一面，杜橼的眉头就皱的更深一下。

　　杜橼：“孩儿啊，你看看你记这一堆，屁用没有，咱们要记重点啊，要不咱还笔录啥呢，咱们直接上录音笔从头录到尾，多好。”

　　“是是是。”小女警连连抱歉地道，终于翻到了那串电话号，递给杜橼。

　　杜橼就着她的手扫了几眼，默默读着，记住了，冲小女警点点头，一摆正脑袋，就看见江枢一队人回来了。

　　“哎！！！我大徒弟终于回来了！！”
　　杜橼笑道，江枢听到师父叫他，抬了抬眼，嘴巴张了张，大概也回了声“师父”，但看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是打算只让自己听见。

　　杜橼心知肚明她这个倒霉徒弟的德行，懒得鸟他，她指了指身边的小女警，对一旁乐乐呵呵和她招手的小许道：“许儿，你跟着一块儿，去给那小姑娘的爹妈打电话去，多打几遍，让他们知道自己闺女的事。”

　　“哎！”小许应了一声，有点疑惑地问道：“不是，杜姐，小姑娘都丢了快三天了，她爸妈就没来找过？”

　　杜橼：“嗐，找啥啊找，这姑娘留守儿童，叫庄雪，从小在村子里和奶奶、弟弟相依为命，爸爸妈妈都在外地打工呢，一年到头都回不了老家几次，只定点打点钱回来，庄雪在学校留的家长联系方式是她奶奶的，我们打过去，那老人家翻了好久才翻出来自己儿子的手机号给我们，结果呢，也不知道给对了没有，那个号好几年前就停机了。”

　　小许：“啊？那老人家不和自己儿子通电话的吗？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准确电话号呢？”

　　杜橼：“那老人是个文盲，不识字也不识数，更不会捯饬电子设备，打个电话还得捧着座机找亲戚帮忙，让亲戚帮她拨号，太麻烦了，最后干脆只接不打了，我合理的怀疑啊，这姑娘的爹妈都是在电话亭里给老家打的电话。”

　　“哎。”一股深深地无力感涌上了小许的心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姑娘啊，得亏是成绩好，中考从农村考出来，在这里上重点高中，虽然一直住校不能回家，多少会辛苦些，但以后一定能有个大学上，不怕没饭吃，至少不用步爹妈的后尘喽。”杜橼道。

　　杜橼笑着拍了拍小许的肩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别瞎操心了，可以干活去了不？”

　　“可以了可以了！”小许冲杜橼敬了个礼，屁颠屁颠跟在小女警的后面走了。

　　杜橼带着一种老母亲一般慈祥的目光，目送二位离开，视线一收，得儿，倒霉徒弟还杵着呢。

　　“刘儿，他这怎么回事，出了趟警，魂没了？”杜橼冲江枢抬抬下巴，对老刘道。

　　老刘将杜橼拉到一边，把他们在大湖边捡到脑CT化验单子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杜橼听罢，眉心一皱：“三院的单子？不会是路人从坑顶扔下去的吧？”

　　“谁知道呢，那破园区确实没人去是了，莫名其妙出现一张CT单是有古怪的地方，但你这徒弟………”老刘吐槽人一定要当着人面儿，结果，一转头，刚才还杵在门口玻璃前眺望远方的江枢突然不见了，只有向外开的玻璃门还在余力的带动下轻轻地晃动。

　　“哎？！”老刘指着大门，朝杜橼嚷嚷道：“你看看你看看他啊，一天天正事不干，他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杜橼抱着手肘，望着那扇波动频率逐渐趋于平缓的玻璃门，有点玩味儿的眯起眼睛，轻轻笑起来。

　　**

　　第三人民医院，简称三院，是这座小破城的精神病医院。

　　虽然也是一所“治病救人”的医院，但精神病医院在普通老百姓的心里，从来不是一个褒义的存在，尤其是里面的病人。

　　打个比方，邻居老王道德败坏，喜欢深夜在客厅蹦迪，一蹦就是到凌晨三点起步，左邻右舍多次劝解无果，大家都是文明人，顾及邻里情谊，不会当着面骂出露骨的脏话，但一定会背地里比划着脑袋的位置，嘟囔道：“就那个老王，这儿有问题，不会是从三院跑出来的吧。”

　　江枢对“精神疾病”或褒或贬没什么感觉，他的心里始终有一根绳，如今扯得紧紧的，只要轻轻一拨，绷紧的绳子就会嗡嗡嗡地颤动起来，发出魔鬼一样低沉的吟哦，一遍遍地引诱着他：“靠近我，靠近我，靠近我，靠近我，江枢，看看我是谁？看看我是谁——”

　　他比对着化验单上出具的科室名称和医院大厅的指示标，找到了化验科。

　　和常规的医院不一样，三院没有排队挂号的拥挤人群，大厅、走廊、药房、乃至各个科室都是静悄悄的，往来路过的人很少，都是一些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大家各有工作，都在埋头走路，倒是江枢一个穿着便服的外人，身在其中，目光四处游荡，显得十分违和。

　　“请问，做脑CT的化验科怎么走？”医院大厅的指示牌只标明了各个科室所在的楼层数，并没有指出到了那一层，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目的地。

　　江枢直接捞了一个路过的小护士，问道。
　　小护士推着一个满载各种瓶瓶罐罐的小推车，甜甜地笑起来，往走廊的尽头一指，道：“您顺着这儿一直走一直走，然后在路口右转，抬头就看到化验科的门头了，脑化验科是一个相当大的屋，不难找。”

　　江枢点点头，朝那儿快步走过去，道：“好，谢谢。”

　　小护士的苹果肌粉嘟嘟的，十分的圆润、饱满，一笑，颧骨处就堆起熟透的两“颗”，把两只眼睛挤得弯弯的，整张脸的五官都凑在了一起，她道：“嘿嘿，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