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溺辰星》岱鹤

1、第1章 风之影踪

　　岛屿海滨，夏末的傍晚，晚霞将云彩渲染成粉紫色，海面铺上一层碎金，海浪和金沙缠绵缱绻，沙滩上足迹空空，五彩斑斓的贝壳无人拾捡，唯有海面与不远处的森林风声猎猎。

　　林间被葱郁棕榈和热带灌木包围的看似宁静的别墅里，却上演着一个少年生命的最后画面。

　　林鹤22岁时被诊断出绝症，被病魔纠缠了近两年后，不久前他预知自己快要走到这短暂一生的尽头，和家人提出要搬到16岁时父亲送他作为生日礼物的私人海岛上，一个人静静地度过这最后一段时光。

　　患病两年的时间家人和朋友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像是要把他未来被剥夺的几十年的爱和关怀都塞给他，他所有大大小小的心愿都被悉数满足，本来就不多的愿望一一实现后，林鹤也觉得没有了什么遗憾。

　　他的最后一个心愿是，希望能够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他不想让爱他的家人朋友经历生离死别的残忍，尤其是看到父母和哥哥心碎痛苦的样子。

　　他们同意了。

　　此时此刻，黑发少年躺在卧室的床上，身形瘦削，面容恬静，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房间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日暮般的歌声温柔地唱着：

　　Dusk settles，黄昏渐沉，
　　the smell of night comes，夜晚的味道降临了，
　　A change is coming，所有过去的和以前的，
　　to everything that was and used to be，都将变化，
　　Float away,飘走，
　　move into the dawn，飘进清晨，
　　……
　　The aching world has found，这个疼痛的世界，
　　a piece it's never known，找到了他自己从未找到的一部分，
　　Releasing all the mysteries,世界放开了所有的迷思，
　　And understanding that the destiny，我们明白了，命运，
　　is a lifespan's giving love，其实是一生给予的爱。
　　……

　　林鹤感觉到力量随着歌声一点点从身体里被抽离出去，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微微偏头向落地窗的方向，想要记住天空与森林的颜色。

　　温度褪去炙热的阳光尽数洒落在意识逐渐涣散的少年身上，他在生命尽头无欲无求，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愿来世安好顺遂。

　　林鹤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他一睁开眼睛就意识到不对劲：陌生的冷冽色调的房间，窗帘被拉上了，房间里的气味和摆设他都毫无印象。

　　难道我还没死？还没来得及思考，林鹤感觉沉重得像是吊了一块铁石的胃部突如其来翻涌起一股酸劲，他冲到对面的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阵呕吐。

　　摇摇晃晃起身后，镜子里一张陌生少年的脸极富冲击力地撞进他的视线：一头极肩的冷金卷发，肤色苍白如雪，五官深邃精致，一对眼眸是极其特别的灰绿色，像是参天森林中一潭带着山岚雾气的寒冽湖水，清澈纯净到让人不自觉沦陷，却又盛满冰冷、绝望和忧伤。

　　盯着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林鹤在心里问道：“你是谁？”

　　他并没有穿越到另一个人身上正常人会有的惊慌失措或者茫然，他基本上不需要反应时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提出了问题后，镜子里的那个人的嘴角好像泛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笑意，渗透着一种宽慰与释然。

　　紧接着，林鹤的脑海里开始像蒙太奇混剪电影一样涌现出一大堆零散的记忆碎片。

　　被他穿越到身上的这个少年和他同岁，叫做路易·乔维斯。和林鹤虽然短暂但平静圆满的一生相比，他的人生简直就像是一出上帝“精心设计”的古希腊悲剧：

　　路易出生在英国，从记事起家里古老的庄园就只有孤独的母亲和两个照顾他的佣人，来去匆匆的父亲常年不在家，幼时的路易基本上没有对父亲的印象。

　　在九岁时路易目睹母亲在房间割腕自杀倒在血泊之中，父亲从国外赶回来处理丧事的路上出了神秘车祸，事故原因自始至终都未查清。经历巨大精神创伤和家道惨败失去一切的路易被伊恩·洛德当作秘密一样带到美国加利福利亚收养。

　　伊恩·洛德是父亲在大学期间结交的挚友，但是他看向路易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冰冷与仇恨。童年的路易在这个收养他的商界精英和贵族首领面前感受不到任何温情与关爱，加上失去父母的冲击和心理阴影，形成了孤僻冷漠、易走极端、浑身是刺的性格。

　　从16岁起，他的精神问题开始恶化，从学校退学，无数次尝试过自杀，因为多次吞药洗胃和割腕导致肠胃和身体素质很差很差，但是他坚决不接受任何心理治疗，对心理医生极不信任和强烈抵触。

　　19岁那年，伊恩给路易安排了24小时监控照管他的新管家兼保镖顾野，他依旧被抑郁症和精神分裂折磨着。顾野断绝了他行动上自杀的各种机会，但是并不能制止路易的内心和灵魂一点点死去，于是22岁的林鹤接替了这个被黑暗深渊吞噬后已经无力再斗争的少年的位置。

　　像是刚看了一部希区柯克电影的林鹤撑着洗手台，稳住在镜子面前微微颤抖的身子，内心五味陈杂，幽幽然叹了一口气。

　　看来他临死前“来世安好顺遂”的愿望现在是不可能了，上帝给他开天大的玩笑，可能是觉得他作为林鹤的人生没有什么挑战性，就给他甩过来一个沉重而棘手的任务。

　　林鹤从路易黑暗的回忆中平稳心神，注视着镜中那对灰绿色眼眸，无声地告诉对方：交给我吧，我们重新开始。

　　刚走出卫生间，卧室房间就响起了敲门声。

　　——是顾野，林鹤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想法。顾野敲门的轻重和频率就像是音符永远固定的旋律，路易的耳朵和大脑已经有了条件反射一样的记忆。

　　这个位于加州海岸的偌大别墅里除了顾野平时没有其他的人，伊恩一年中即使因为他要谈生意或者路易闯的祸实在太大回来几次，也从来不会到他的房间看上一眼。

　　“进来。”林鹤坐回到床上。

　　顾野身形修长，黑发如墨，瞳色也是纯粹的黑，五官眉眼间是经历过战火和见惯生死的人才会有的沉稳与疏离。

　　他端着水晶托盘走进来，乳白的骨瓷碟里盛放七八粒彩色的药片和胶囊，旁边一杯晶莹剔透的柠檬水，加了路易偏爱的冰块和薄荷青柠糖浆。

　　“少爷早上好，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了。”顾野的声音低沉冷冽，他走近床边的时候，带来一股林间松木和苔藓的气息，让林鹤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林鹤的哥哥林裴在前世也像这样，总是把一堆让林鹤直皱眉头的药端到他的面前，监督着他吃下去，然后笑着扔给他几颗emeukal薄荷糖，像投喂狗崽子一样，走之前还不忘摸一把他的头。

　　林裴的身上有森林的气息，但是不像顾野的那样清冷疏离，更像是让人感到温暖的檀香琥珀。
　　林鹤隐隐有些出神，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好不容易养大的小狗不在了，他应该会失落吧。

　　顾野看着路易一声不吭地盯着托盘出神，他灰绿色的眼瞳被定时升起的窗帘打开后争先恐后洒进来的阳光照成两粒透亮的淡青翡翠。
　　少年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释然地舒展开，像是做了一场隐秘的告别。

　　路易平时吃药时总是面无表情，像是遵循特定程序的机器人。他的胃病和贫血太严重了需要长期调理，而抗抑郁和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在路易坚决抵制后换成了镁补充剂和ω-3。

　　看着路易吃完药后，顾野向他汇报“不幸的”消息：伊恩从法国回来了，今天晚上会回别墅住。

　　“顾野，我最近没有闯什么大祸吧？”路易有些茫然地抬头，和顾野深邃的目光相汇。

　　“少爷，可能是因为你上次的心理状况评估的结果情况不太好，洛德先生接到了茨伯格医生的邮件。“顾野的神色淡淡，好像并不在意路易的担忧。

　　“好吧。”少年撇撇嘴：“反正心理状况的测评结果一直都是那样，那些乱七八糟的仪器才是让我大脑状况恶化的罪魁祸首。”
　　“而且，我不喜欢那个茨伯格医生，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见实验用的小白鼠。”

　　路易，或者说是林鹤记得上次跟茨伯格医生对话的过程，那个号称全美排名前三的白胡子肥胖大叔看他的眼神有一种油腻，狡猾而自负的光，他感觉到全身心的抗拒和反胃，回到别墅后的当夜他的噩梦发作得更厉害了，不到四点时醒来浑身脱力疼痛，像是在炼狱里走了一遭。

　　“我会转告洛德先生的。”顾野微微鞠躬，眼神停落在少年意欲解开白色丝绸衬衫睡衣的第一颗纽扣的手指上，他的锁骨嶙峋瘦削，苍白的脖颈像是能轻易折断。

　　顾野端着托盘转身离开房间。

　　除了被送到医院，路易基本上从不出门，白天的时候就在别墅第三层阁楼的画室里画画，期间除了每隔六个小时的送药，顾野都不会上楼来。

　　第三层的阁楼就只有两个房间，除了附有可以遥望森林和海岸的露台的画室，旁边还有一个完全封闭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内部温度和湿度常年固定，用来储藏世界各地运来的画具和颜料。

　　趁顾野忙着修剪门口庭院里种的一大片玫瑰花，路易换好衣服后在别墅里晃荡了一圈，为了不让顾野起疑心，按照惯例戴着耳机溜进了画室里。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前世林鹤也是曾经在艺术界掀起过波澜的天才画家，13岁时他给朋友作为生日礼物画的画送给对方后，不知怎么回事，那幅画被画廊收购了，还拍卖到了天价。

　　但林鹤一直以来只把画画作为让他平静和快乐的爱好，对商业化的艺术展览和办个人画展没什么热情。他大学时念了英国顶尖艺术院校的美术史专业，平时画的画都吸取之前的教训留在了家里的专用房间，不对外界展示。

　　路易的画呈现在林鹤的眼前的那一瞬间，虽然脑海里有路易创作他们的依稀记忆，但是画布上的画面还是让他感觉倒吸一口凉气。

　　Zdzislaw Beksinski——这是林鹤第一个想到的人，这位擅长空想艺术的波兰画家，画作以阴暗恐怖、充满腐朽死亡气息的巴洛克与哥特式画风出名。

　　路易的画作内容具有极强的原创性和空想性，像是一个只存在于他脑海里的疯狂世界，但是那种超现实主义的、末日般的表现风格，和Zdzislaw Beksinski的画作给人带来的感觉如出一辙。

　　林鹤在一天中第二次幽幽然叹气。他盖上那些过去作品的画布，拿起熟悉的调色板和画笔，开始投入属于他的新的创作中。

　　路易的身体总是处于不同程度的疼痛状态里，很容易感觉困倦与疲惫。白天吃的药里有止痛的成分，但是也让他更容易嗜睡。

　　画画的过程中有好几次他都感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神游太空，手中画笔滚到地上后醒过来捡起笔继续画。

　　这样反复几次后路易直接放弃了，到露台的躺椅上睡过了整个阳光弥漫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