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相遇 ...
-
2012年,九月,景莲理工大学。
许舒言去学校报到时,父亲许砚,母亲何薇难得陪同,他们专程从A国回来,只为这天。
她因是本地人,行李不多。偶有学哥学长靠近,上前刚想搭话,还没等开口,便被许母眼神悻悻劝退。
她去挽母亲胳膊,淡淡地笑。
分了宿舍,拿到钥匙,一路来到住处时,两个女孩正坐着聊天。见有新舍友到来,她们站起身,礼貌打招呼。
许舒言以笑回应。
铺位只剩靠门的两个,她没嫌弃,随意选了位置,开始清扫,理床。打扫卫生时,许母何薇环视一圈宿舍,手背向上,捂住口鼻轻咳一声。
许舒言听闻,身子忽地绷了直。她没回头,后弯腰躬身,将被子拢进蓝白格的被罩。
父母因学术任务艰巨,只能在景莲停留一天。
待一切安顿好,他们便又要飞赴A国。
临行前,何薇做最后关照。
“一个人在这里,要好好照顾自己。”
许舒言点头,下意识应母亲的话:“晓得了,妈妈。”
“学校住不惯,就回家住。”
“知道。”
何薇视线转到旁边,许舒言定睛,循着望去。
楼宇偏老旧,年代感厚重。白漆墙皮褪落,打了个卷,在空中摇摇欲坠。
何薇复又看她:“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许舒言没有说话,选择沉默,她怕何薇又要开腔,将这国内名校的地位贬损得更为低下。
“总归是离我们很远,有什么事情,别硬抗。”何薇去摸许舒言头发,“你两个舍友,我看人应该不错,好好相处。我们不在,关键时刻,还要靠朋友。”
许舒言笑:“你们不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一句玩笑话,惹何薇面有微怒:“那你还没听我的,非要念什么国内的本科。”
她补一句:“去A国,到我们身边多好。”
许舒言沉默下来。
半晌,她笑说:“我独立了。”
何薇没听清,但也没兴趣再听一次,只当女儿囫囵乱说。
送别了他们,许舒言站在楼下,望着车辆渐渐驶离。
神经忽一瞬舒展,她轻舒口气,像重新有了力量。
大学就此开始了。
开学伊始,新鲜事很少。前两周里,白天军训,傍晚班会,偶尔还有活动。每天快结束时,各人回了宿舍便席床而躺,偶尔交流点心得,匆匆入眠。
等正式开学,许舒言才能得空,与舍友在校园闲逛。
除了许舒言,还有一女孩是本地人,名叫芮禾,家境优越。偶尔,两人会陪外地舍友苏青,体验景莲的快乐。
附近美妆店内,苏青拿了支防晒,叹气说:“军训总算是结束了。”
芮禾回:“可是隔壁海大还在训哎。”
两人相视一笑,笑意更盛,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军训为期四十天,实属不幸。大家心里明白,半军管学校的痛苦,远不止眼前这点。
许舒言站在中间,没加入话题其中,只瞥了眼东南方向。
那是景莲海事大学的方位。
远处似有男生受训的口号声,起伏不定,隐隐约约。
她怔了会,想听得真切,周遭像是忘了。
片刻,苏青喊她:“舒言,走吧。”
许舒言遽然回神,敛起眉眼笑意,再偏头时,表情又恢复沉静。
-
许舒言学的是新闻,这种专业虽然是文科,实际并不好学,尤其又在工大,即使在36所之内,在外人来看,总逃不过被认为很水的命运。但工大老师偏不信邪,势必要扭转这种定势思维,每一堂课都满堂灌,课业压力,几乎要将这群新生淹没。
一天傍晚将至,许舒言坐在宿舍桌前,摆弄相机。
相机是芮禾买的,最新款,应专业老师的要求,用于几人的摄影作业。
起初,许舒言只偶尔用用,没想到只消两个周,这精尖设备少了她,就没了用武之地。
许舒言微蹙眉,认真调整光圈。
“怎么样,还能调好吗?”
苏青略是紧张。
几分钟后,许舒言将相机还给芮禾。
“好了。”
许舒言递上,芮禾拿了去,对窗外余晖落日,拍了张照片,成像时,效果已然不同,
她惊异:“舒言,你厉害哦。”
苏青凑上前问:“怎么弄的?”
许舒言拿了瓶水,解释光线很暗,必须要开大光圈,比如f/16,曝光速度更快。
她指了指笔记:“按照课上说的,纪实类摄影里,基本不会用到小光圈。只有这样设置,才会使画面中大部分物体都清晰。”
芮禾懂了,又不太懂,她拿起书,又找一遍。
“我怎么没记得,张教授课上讲过?”
矿泉水瓶,此时已空了一半。
“讲了,上节课快结束时。知识拓展最后一行,她拎出来,着重说了三句。”
“……”
“……”
芮禾撇撇嘴:“喜欢快下课讲重点,头一次见这样的老师哦。”
“可不是。”
苏青回应,即使上课听不到,那也怪不到她。到了大学,有时就像丢了魂。明明年龄没长,注意力记忆力忍耐力一并差了,再怎样努力集中,也回不到高中时候。
两人一拍即合。
苏青叹了口气,又倒在桌上:“专业课这么难熬,现在我只能寄希望于选修。”
“这个学分,应该也不难挣吧。”
“看你运气咯。”
许舒言回忆道,“我记得我当初上高中时,学校的体育和艺术课都是选修,除此以外,还会开设简单几门活跃大脑的选修课,结果有老师开了一门‘萌宠饲养员’,大家觉得新奇,没几分钟就报满了,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临到考试,学生竟然要上台分辨鱼的器官。”
许舒言摊了下手:“这么稀奇古怪的考试形式,你能相信?你要祈祷大学不要碰到这样的大神老师,分分钟让你肠子悔青。”
“啊,这么悲催——”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芮禾笑说,“你不会是选了那门课吧。”
“额,没有。”
许舒言轻咳一声:“不过这门课的名字是老师拜托我想的。”
“噗——”
许舒言做无辜状:“我真的没想到,她说是萌宠,结果是却是拿的鱼的道具。”
几个女生笑作一团,芮禾前仰后合,笑得几乎岔气。出乎芮禾意料,许舒言外表清清泠泠,说服做事还有让人捧腹的本事,那种天然的活力不是装的,芮禾顿时觉得她漂亮又明朗,心理距离也瞬时拉近。
苏青问道:“最后,真的没人答出来吗?”
“不会全军覆没,集体挂掉了吧。”
许舒言一怔,几秒的停顿过后,她才轻声说:“有啊。”
“是我邻班一个男生。”
当她们还要继续时,许舒言却倏然转了话题,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那台相机之上。
“也就还有舒言,作业还能有救。”
苏青去拥许舒言,弯眉可怜,做祈求状:“舒言,将你的专注分我一半吧。”
室内光线愈暗,晚霞照在玻璃上,如天边生了火,透着红光。芮禾走到开关边,开了灯。
白炽灯骤亮,呲拉一声,许舒言恍神,听得像教室老旧木门的吱呀。
许舒言胳膊搭在苏青肩膀,一脸真诚。
“要不,你去普融寺拜个佛?”
“拜佛?”
苏青闻言一怔。
许舒言转而对她,一脸诚恳:“对啊,是佛寺,景莲人都信的。如果你要有什么心愿,去拜拜,必会实现。”
芮禾笑道:“你不要骗她啊。”
这一声,引来苏青兴趣。
或许因许舒言说得太过认真,加之自从军训后,她们就闭塞于校内,苏青也想外出。她不依不饶,非要许舒言一道。
许舒言有信仰,但不是佛教。按道理讲,她不该去这类地方。
这件事情,苏青是日后才知道的。
但当时许舒言答应得爽快,明面瞧不出排斥。
-
去普融寺,要坐两个小时的地铁。两人选了个周六,人流量不大,还能接受。
幸好大学城为首站,周边大部分学生,几乎都会选择地铁出行。
往往此时,她们能遇到众多男生。数量之多,比在平日多出十好几倍。
苏青拔不下眼来。
她扭头,与许舒言交流男相。许舒言不喜擅做评论,只听,偶尔点点头,进入地铁时,她漫不经心说道。
“今天运气不好。”
苏青一怔,环顾周围,这才反应过来。她大笑,没顾得上矜持,笑闹后,她压低声音道:“别着急下定论。”
许舒言抬眸,偏头望她。
“那边还有几个穿白衣服的。”
苏青拿下巴指了方向,她循着苏青目光,转过头去。
旁边确有几个男孩,模样周正,身着短袖衬衫,笔挺西裤。上白下黑的色系。肩膀上的肩章,黑黄相间。
是隔壁海大的。
大学城的大学,只有海大有制服。
许舒言难得定睛,望了几秒,敛回视线时,她听见身边有女声掠过。
“如果我有个海军的男朋友——”
……
她唇角一弯,拉苏青找个空位坐下。
人影重重,方才那几个男生,很快便望不见。
苏青饶有兴致:“原来,海大是军校,那身板,真和一般男生不一样。”
“他们不是海军。”
许舒言冷不丁冒了句话。
苏青瞪大眼睛,疑惑心起。
“是海员。”
许舒言指指肩膀,“虽然同是白色制服,不过海军军衔在袖子上。两者衣服在模样上很像,意义是不一样的。”
苏青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看起来挺像的,如果不了解的话,真能弄混。”
苏青喃道,随即恍然,她看向许舒言,表情意味深长。
“你怎么这么了解的?”
苏青拖了个长音,想与许舒言开个玩笑。
许舒言一贯思路清晰,忽然被这问题一激,她头脑有些发懵,话也跟着磕绊:“我,我忘记了,记得是,是以前在书上看到过。”
两人对视,一时空气静默,许舒言竟紧张起来,正要再做解释。
苏青倏地笑说:“舒言,你懂得好多呀。”
她一怔,松了口气,去握苏青的手,却拭到手上有汗,是方才沁的。
-
普融寺上香的香殿,在蜿蜿蜒蜒的台阶尽头。
台阶拾级而上,铺了三段,中间一处,放置了偌大香炉,供求财运的香客使用。
说是香炉,但没香火。来人若想求个彩头,手里有硬币的,可以从香炉上方的小孔投进去,硬币落入炉底,算许了次求财的愿望。
两人来到时,人四散在各处,皆垂眸向上,表情一派虔诚。快到香炉处时,苏青心动难抑,像见到曙光。
“走啊,舒言。”
她见许舒言落在后方,提醒她:“快到了,舒言,走啊,赶紧进香去。”
距离香炉还有一段台阶时,许舒言便立在原地。
众人掠过她,向佛门走去。
苏青问:“你不进去吗。”
许舒言摇了摇头,借故说走路很累,她微喘着气,对苏青说:“我在这里等你。”
信教之人,对自身侍奉的信仰最是尊崇。别的正常来说,应该分毫不碰。陪苏青来到寺庙,她已经快要突破底线了。
但她还是来了。
只是眼下无论苏青说什么,她也不肯再向前一步。
苏青见状,不再坚持,自己快速登步向前,淹没在缓行的人潮里。
群鸟欢声雀跃,而后飞过寺庙明黄的墙壁。
日光稀薄,合着丝丝缕缕的檀香,消散在浩荡的浓郁绿荫里。
这时有身穿袈裟的僧人,跟在人群身后,一步步上前。
许舒言见状,自觉退到一边,背靠大理石雕栏,给他们让路。
为首的老僧在即将掠过她时,停下脚步。
她面色疑惑。
老僧慈眉善目,张口,声音苍劲:“怎么不和大家一起,进去上香呢?”
她闻言环顾四周,确是只有她一人站在这里,便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微微弓腰。
“只是不敢打扰罢了。”
或许是佛庙清寂,许舒言说话也文绉绉起来。
“如果有求,那就不算打扰。”
老僧拈着手上的佛珠,一粒一粒:“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广,不度无缘之人。”
言下之意,她与佛有缘。
许舒言面无改色,她笑了一笑,答:“我已有心佛。”
老僧回之一笑,遂双手合十,回身继续登阶,向殿内走去。
许舒言望着老僧的背影,怔在原地。
昨晚刚下过雨,一方屋檐正簌簌滴水。拐弯楼角,新燕飞过,大门开敞着,晨钟在此时敲响,佛铃声声,更显静谧。
台阶尽头,一男生正两臂交叠,胳膊肘撑在雕栏上,垂眸望着下方。
“序临,看什么呢。”
陈序临回身,沈渊明正从殿里出来,一把揽过他的肩膀。
他面不改色,把沈渊明的手从肩膀打落,目光回移。
沈渊明疑惑,循他视线,脸上有了笑意。
“呦,姑娘挺漂亮,看起来蛮正的。”
沈渊明伸长脖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不过低着头,看不清楚。”
他冲那方向怪叫一声,女孩偏了头,只不过是别的方向。
寺内余音缭绕。
她一定是听见了。
“靠。”
沈渊明往口中送了支烟,去摸裤子口袋的打火机,“老子不信她不抬头。”
打火机的火还没够到烟头,沈渊明的烟,便被陈序临一把扯下。
“怎么了。”
沈渊明脸色明显不满。
“出去抽。”
口吻冷着,像秋天青草叶瓣的霜露。
沈渊明只能把烟折回烟盒,悻悻道:“你自己也抽,还说我——”
话没说完,沈渊明闭了嘴。
他不敢在陈序临面前太造次,尤其在这佛门重地。
陈序临是信佛的,如果在这地方,损毁哪怕是一丁点的佛迹,沈渊明也相信他不会善罢甘休。
“姐姐,能不能抬抬头,这角度,真看不太清楚。”
薄雾似有若无,笼了层道不明的疏离感。
女孩似乎有些无聊,脚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地。
“走了。”
说着,陈序临整个身子从雕栏边抽离,语气平着,没有情绪。
“急什么。”
沈渊明双手插了兜里,“看看再走。”
说着,他围着香炉转了两圈。
“有没有个地方能让我把硬币拿出来——”
“你很无聊?”
陈序临两手插在兜里,睨了他一眼。
香炉里硬币堆叠,是来访香客扔进去的。为的是能有一个彩头,求一个顺风顺水的财运,每一个硬币承载了人们的念想,随意拿出来,就是破坏了别人的运势。
听到这话,沈渊明后背一僵,悻悻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
“别介意,别介意。”他讪笑,又故意装得虔诚,“我用我自己的,这总行了吧。”
顺势,沈渊明抬手一扬。
“走你。”
陈序临下意识去拦,手打到沈渊明胳膊。
硬币偏了轨道,在空中划了个弧度,恰巧落在许舒言脚边附近。
“叮”的一声。
硬币滚了滚,再无声息。
许舒言的目光落下。
她没有捡,而是循着硬币抛掷的方向,缓缓抬头。
两个男生,一前一后站在不远处。
她率先望见前面那个。
眉毛英气,眼睛有神,轮廓也深邃,骨相很是立体。俊朗的外形,是轻而易举可以窥见的优越。
她心中一颤。
没想到,在这古刹佛寺中,她竟然真的遇见陈序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