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的孩子》华盖7

3、第三章

　　四年级一班知道有个同学去世是在第二天上午。
　　秦老师依照学校的再三嘱咐并没有把这件事告知给学生。但是事实不会因为某一方的极力隐藏而被遮住，它会是往湖水中投入的石子，波纹会散开，不由任何人的意志。所以，当秦老师踏进教室的一瞬间，她就明白她必须为一个孩子的缺席作出解释。
　　她并不是毫无准备，事实上，她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不好的状态显示在她眼角更深的沟壑里。她是为这个孩子感到难过的，他们相处了四年。这孩子调皮，在课堂上没有他带不坏的好学生，课下最先冲出教室的前几名绝对有他。但是他又是懂事的，在老师每次教育他的时候，他都会把小脑瓜低着，平日闪着顽皮光亮的眼睛里透出愧疚，即使出了教室，那丝愧疚被伙伴簇拥着的快乐踢走。他会听从老师的每一个安排，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每当看到他在办公室乖乖打扫时，秦老师总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这样的孩子自杀了，她即使听说了缘由但还是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并不是周子辰的。
　　但是，她想对周子辰还是不了解的。她总是一下课就溜进了办公室，不想听到教室的吵闹声。她不喜欢去操心学生的问题，他们和谁闹矛盾了，谁又哭了，她都不在意。若不是为了评职，她不会想去当这个班主任，太苦了。家长们也不会太介意，和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因为她的课好，是区级骨干教师。她也引以为豪，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课堂上。但是，她始终还是班主任，班上出了任何事情都是她负责，多年的经验让她明白孩子身上就算被丁了一个蚊子包，如果第二天消了没事儿；但是蚊子包被感染成了大蚊子包，她就会被追责。
　　所以，遇上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太背了。她对自己的课是可控的，但是她控制不了学生，控制不了家长。当班主任就是一个运气活，她这样想着，怪不得昨天晚上做了个那么累的梦，原来不是一个人在追我，是一群人。明天，明天.......
　　秦老师站在讲台上，班上的每个孩子都回到了座位。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有的孩子已经忍不住抽搐。当一个孩子发出了一点儿哭泣的声音，就像是拉开了一条缝儿，一个班级的泪水开始喷涌。男孩，女孩，哥们儿，同学都为了那个空着的座位哭泣，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们的泪水里面包含着什么呢？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想，只是纯粹的难过，孩子就是孩子。
　　在这群纯粹的人面前，秦老师准备好的一切说辞都不再有作用。她开始把埋怨和负担拿开了一点点，拿出来了一点儿难过，眼角也慢慢湿润。哭声在安静的校园中像是黑洞，让悲伤吞噬着走廊，白墙，一切。
　　直到远处的走廊传来皮鞋咯噔的声响，秦校挎着大步走了过来。他在1班门口探头看了看教室，有的孩子认识他，有的孩子不认识。哭声并没有减低。他叫着：“秦晴！秦晴！”每一次叫喊愠怒都多了几分。秦老师看见他满是怒火的双眼，才溢出眼角的悲伤马上缩回了抽屉紧闭起来。她朝着班级的孩子大吼道：“好啦！不要再哭啦！”然后跟着秦校的背影出了教室来到走廊的边上。
　　“怎么回事，秦晴！”秦校双手握拳，背在后侧，“班级的情绪你要管理好阿，他们要是这样哭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怎么办，你可不能再出事！再出任何问题，不止是我们要追责，其他人也要找你！”
　　秦晴不清楚这其他人是谁，但是却很明确一定有其他人。她点点头，脖子不自觉地往下缩了缩。秦校和她同一年进校，只比她大一岁。但是他是校，她是普通老师，自然是要低着脖子的。
　　秦晴目送着秦校的背影，他黑色西装的里衬把他的肩膀拉宽了些，本来不高的身体被压得更矮了。西裤有些长了，在脚边打了几个宽松的褶儿。黑色的他不会变成唱黑脸的人，被他推到人前的自己的才是。
　　秦晴进教室把门重重地关上，眼角的泪已没了踪迹，只有被纹过的深蓝色眉毛紧紧皱着给脸上增了点儿压迫：“好了好了！都不许哭了！”
　　于是，悲伤被钢筋做成的铁笼压住，不再蔓延，只能成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孩子们的心里蹿跳。孩子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感到悲伤，为什么不能为朋友哭泣，他们被层层叠叠的“其他人”压住了自己，终于成了可控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