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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云将雨 ...

  •   一
      嘉和帝在殿内批阅奏折,内侍匆匆进殿,直直跪下去。
      皇帝抬起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很平和:
      “顾卿可到昆城了?”
      内侍的头深深低下去:“禀皇上,已到昆城了,眼下正在昆城营部修整。”
      昆城是西南边境之城,一直由西南大军镇守。
      皇帝放下折子,脸上神色莫测,一字一顿地道:
      “传朕口谕,昆城玉氏嫡女恭良慧敏,朕有意许配与顾将军。”
      内侍伏身下去,心里不明皇上是何时知道这玉氏嫡女的,但他还是恭敬道:“奴才遵旨。”
      皇帝挥了挥手让他下去,复又拿起了搁在一旁的奏折,这折子是年末派去治理河堤的都御使孟诀上的,他领命加固陵河分流地的河堤,特上此折将陵河的水流情况告知皇帝。

      皇帝刚提起朱笔写下一个“览”字,脑海里便浮现出那日风雪漫天,顾秉御策马而去的身影。
      不再年轻的帝王,看着英姿勃发的将军,眸色深深。他忽然有些怀念从前的自己,只可惜,他在顾秉御这般年岁时,未曾鲜衣怒马,一直忍气吞声。
      先皇后宫充盈,子嗣众多,今嘉和帝乃是先皇第四子,非嫡非长,母后氏族并不出众,在夺位之争亦中不占优势。嘉和帝韬光养晦,隐忍多年,从风华正茂的弱冠之年生生等到而立方露出锋芒。在他忍辱负重之时,其他数位皇子却同根相煎,死的死废的废,而他最终熬到了只余两位皇子角力的局面,一是他,一是他的十一弟。
      十一弟和他,没有兵戈相向,最后是他上了位。
      嘉和帝经常做噩梦,梦里,十一弟满脸淌血,目光悲戚,仿佛在质问他。
      是他率先动的手,命人在酒里给十一弟下毒。他等了太久,筹划了太久,不容大业再有一丝闪失。可是他没想到,那天进宫的十一弟,本是打算将麾下兵权悉数上交。在夺位之争存活下来的只有他二人,他推己及人,认为十一弟和他一样,心思深沉,工于算计,却不料十一弟是无心于皇位。
      他知道的太迟了,十一弟饮了酒,很快便七窍流血,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殿中尽是他的人,他们全都跪下去,声音震彻云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和帝得到了朝思暮想的位置,可他却怔愣在这大殿之上。
      他记起多年前的隆冬时节,他被人推入湖中,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他在水里扑腾,努力挣扎着、呼救着。可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他满心绝望,正以为此命当绝之时,一个身影飞奔入水,揽住他往岸边游。
      那是他的十一弟。
      殿下躺着的,十一弟。
      嘉和帝以手掩面,无声悲恸。

      二
      顾秉御收到口谕后,玉家的拜帖便紧接着递来了。
      昆城比江宣温暖许多,顾秉御披着的织锦镶毛斗篷搭在屏风上,他穿着墨蓝色直裰,整个人看起来沉稳内敛。
      副将周杳满眼怒气,待传旨的侍卫远去,他从顾秉御的身侧走到正前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将军,皇上他,未免操之过急!”
      眼下战事稍息,但安越和兰夷诸国断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行兵诡异,残忍毒辣,不日定会卷土重来。皇帝不会不懂战事紧要,相反,皇帝心知肚明,只是他生性多疑,忌惮顾秉御愈发壮大的兵马,是以用姻亲制约顾秉御。
      昆城玉氏,三朝肱股之臣,到了这一代,玉氏家主不居庙堂退处江湖,势力减弱,但对皇上的忠心却丝毫未减。
      玉氏,会是一把很好的刀。
      顾秉御面沉如水,唇线紧紧抿着,听到周杳的话不怒反笑:
      “阿杳,你可知玉氏嫡女为人如何?”
      周杳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望着顾秉御:
      “将军?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对玉家娘子有意?这可万万不可啊,您难道不知道,这玉家……”周杳面露急色,眼睛里简直能喷出火来,他压低了声音,从齿间挤出破碎的音:“玉家……一直以来都是皇上的走狗!”
      这里是顾秉御置的府邸,规格不大却胜在雅致,现下二人正在偏房中,周围下人已悉数屏退,故而周杳敢这般口无遮拦。顾秉御看着周杳焦灼的模样,敛了笑意,正色道:
      “阿杳,‘走狗’是这么用的?”
      周杳缩了缩脖子。
      周杳跟着顾秉御征战多年,饱经风霜,昔日一张圆脸已棱角毕现,肤色也黑了不少,看起来颇有几分坚毅之感,人前的他也常是不苟言笑,冷着一张脸不怒自威,只有在顾秉御面前,他那憨厚的本性才不做遮掩。
      同样风餐露宿征战多年的顾秉御,面上却不见沧桑,依旧是明若珠玉。他的眉眼尤为出挑,眸中有光,始终盛着山河漫漫。
      “阿杳,你多虑了,我不会娶她。”
      顾秉御起身,拍了拍周杳的肩。
      周杳瞬间松了口气,随即又好奇起来,不娶玉家小姐,岂不是要……要抗旨?
      顾秉御似看出他心中所想,信步行至门口,隔扇门关得严丝合缝,天光透过十字纹格心照进屋来。顾秉御背对着周杳,身姿挺拔,气势迫人。
      须臾,他转过身来,面庞逆光,晦暗不明。
      周杳听见他冷静自持的声音,话中内容却叫人疯狂。
      顾秉御说:“便是抗旨,又如何?”

      三
      玉家嫡女玉云妺,昆城赫赫有名的才女,从小便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玉云妺去岁刚及笄,正是娇俏的年纪,少女心事不知凡几。春花开遍时,她曾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何种模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每每吟到秦少游的《鹊桥仙》,玉云妺都忍不住为之动容。她其实一直渴望着这样一段感情,真挚的,热烈的,像是自天上人间伸出的一只手,把她从这中规中矩到令人生厌的凡尘俗世里拔出去。
      大厅里,玉老爷在和顾秉御说话。
      正堂里没有闲杂人等,除了玉老爷和管家,玉家的人便只有躲在屏风后的玉云妺了。从屋里的陈设可以看出玉家远离朝堂后不但没有没落,反而愈发尊贵了。周杳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在这暗潮涌动的氛围中演好一个木头桩子。
      玉老爷坐在上首,面白无须,目光沉静。
      “顾将军,老夫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顾将军果真是天纵奇才。”玉老爷牵出了三分笑意。
      “晚辈不敢当。”顾秉御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
      玉老爷目光灼灼,颇有几分审视的意味。周杳看向顾秉御,暗中给他递眼色。
      他的意思是:将军你这就说完了?不回敬一句客套客套?
      顾秉御气定神闲地抚着茶盏,丝毫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周杳皱着眉,心里有点担忧。
      玉老爷僵硬了一瞬,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终于选择打开天窗说亮话:
      “顾将军,想必你已收到皇上的口谕,这亲事……”
      顾秉御冲玉老爷遥遥抱拳,不卑不亢道:
      “皇上亲开圣口,这亲事自然是极紧要的。”
      玉老爷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不过,在下尚有一不情之请。”
      玉老爷眯了眯眼,慈不掌兵,他料定顾秉御不简单。
      玉老爷装作一副疑惑不已的模样,慢腾腾地问:“哦?顾将军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顾秉御道:“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在下可否一睹令爱芳容?”
      玉老爷的脸色变了又变,顾秉御却始终从容不迫。
      周杳觉得将军这要求着实有些唐突,不过,圣谕既下,两人相见也是迟早的事儿。即将成婚的两人居然素未谋面,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啊。
      屏风后,玉云妺下意识绞紧了帕子。
      半晌,玉老爷纠结的眉宇终于松动。他以故作平静的语调说道:“春风如贵客,这几日府里的花次第开了,顾将军若是赏脸,可随老夫前去观赏一番。”
      顾秉御自然是应好,脸上久违地有了笑意。明玉般的面容衬以温文尔雅的笑,看起来不像是武将,倒像是两袖清风气质出尘的清流文臣。

      注:玉云妺,是妺(mo四声)不是妹,是妺喜的妺。

      四
      玉府的花的确开得极好,不过赏花之人心思却不在花。
      玉云妺特地回房重新打扮了一番,换上了一袭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外罩一件云丝披风,梳了一个凌云髻。珠钗环插,衬得她面若桃花,姣好的容貌更为出众。替她梳头的小丫鬟都悄悄红了脸,说小姐怎么生得这般好看……
      玉云妺原是不在意这些评价的,她千金之躯,从小便是众人追捧的对象,褒奖之言她听过太多,早已无感。只是今天却不一样,两年前她便听闻镇南将军顾秉御骁勇善战,运筹帷幄,并且仪表堂堂……她那时便对他有了几分崇拜,今日在屏风后听得他清冽的嗓音,寥寥数语间自有一番威严,她对顾秉御又多了几分期待。故而她在打扮上格外用心,想为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番精致和美丽足够打动人心,但不足以动摇人心。
      水榭里,顾秉御玉身长立,目光遥遥望向她。
      阳春三月,昆城气候温暖,风儿原是温润而喧嚣的,只是这会子却突然偃旗息鼓了般,满园的春色也皆失了神采,只余他周身还留存着春光与芳华。
      玉云妺走得更慢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随着自己走近,顾秉御的眼底有了她的倒影。玉云妺心似池水泛起了一圈涟漪。
      “顾将军。”她低低唤了声。
      顾秉御略颔首,沉稳道:“玉小姐。”
      水榭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湖心种着一圈莲花,玉姿初现端倪。玉云妺望着那处莲,眸光流转,思量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玉小姐,可信得过在下吗?”静默中,顾秉御忽然开口问她。
      玉云妺心底疑惑,她再次看向他。顾秉御比她高很多,她必须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神色。顾秉御此时抿着唇,脸上并无笑意,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显得有几分冷硬。
      鬼使神差地,她觉得自己相信他。
      玉云妺轻轻点了点头。
      顾秉御手握成拳,凑近唇边吹响,湖对岸的周杳似有所闻,立即脚下生风朝着水面掠来。
      顾秉御复又转过头去,一脸郑重地对玉云妺道:“那么,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玉云妺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开始后悔方才那么轻易地点了头。皇上赐婚的意图爹爹是告知了她的,她当然知道其中利弊,如若顾秉御把自己带出去杀掉或者以她来要挟爹爹该怎么办?怪她心太浮躁了,方才竟然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不过,她确是相信顾秉御不会是那样的人,她甚至,隐隐期待着什么……
      顾秉御似看出了她的不安,紧绷的下颌线稍稍放松了些,特意温声补充道:
      “不必担心,只是带你去瞧一瞧,一个时辰之后便会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府。”
      “将军既有打算,云妺定当竭力配合。”玉云妺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削葱般白皙柔嫩的十指交叠在身前,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
      “时间虽短,不过这一个时辰内爹爹必会寻我,爹爹一时心急把事情闹大便不好了。不如我来写一张纸条留给爹爹吧。”周杳轻功了得,眼下已经足尖一挑,上了水榭,玉云妺说完便径直吩咐周杳:
      “周副将,可否麻烦你替我去寻一副纸笔?”
      刚上岸的周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默默瞟顾秉御。
      顾秉御淡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周杳的身影又再次如鹰般飞出去。

      小剧场
      妺妺子内心:好了!留言条写好了,顾将军快带我私奔吧!
      十三哥:……

      五
      周杳越发跟不上顾秉御。
      一是路程上,二是心理上。眼下顾秉御纵马疾驰在昆城郊外,一路烟尘飞扬,周杳在后吃了一头嘴沙土。从云府到城门,周杳一直咬着牙勉强跟着顾秉御,可一刻钟后还是落下了。顾秉御的马快,骑术又好,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周杳终于死心,勒住马,愣愣地瞧着他二人远去的身影。
      没错,是二人。周杳始终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要将玉小姐带出来?还同骑一马……他知道的时候差点惊掉下巴。
      疯了,真是疯了。周杳一脸苦大仇深,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将军说的那句话,真真是叫他胆战心惊。
      明羡朝民风淳朴,上不好战,几代以来皆是内无忧外无患的,只是几年前西南等国毫无征兆地发兵挑衅,更出人意料的是,边境几支驻军竟然倒戈从敌,嘉和帝大为震怒,立即从神军营和运机营钦点了二十万大军前来镇压。当时,周杳只是一个普通的兵卒,顾秉御和他一样,初出茅庐,凭着一腔热血在战场上厮杀。
      不过,顾秉御又是和他不同的,他看着瘦弱,力气却很大,无论什么时候,眼神总是很坚定。战场上刀剑无眼,混乱中他常常看见他矫健的身姿——顾秉御的身手很好,尤其擅使剑,剑招凌厉,招招见血,取人性命往往在三招之内。
      他模样生得极好,却从不以此为傲,独来独往,低调谨慎。若不是某一次顾秉御在敌军偷袭时救了他一命,他都要怀疑他这人其实冷血又无情了。
      周杳感激他的恩情,有意和他接近,相处得久了,周杳发现顾秉御为人诚恳,办事稳妥,只是不显山不露水,从不张扬。慢慢地,两人成了要好的朋友,同时也是战场上能把后背交予对方的生死伙伴。
      再后来,上位者发现了顾秉御的才能,对他青眼有加。顾秉御历经数场战役,一路从百户升到千户,又从校尉升到参将……一直到现在重权在握的将军。一路上的风霜刀刃,旁人不知,周杳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周杳认真地想了想,如果顾秉御真的抗旨、真的起兵造反,他会怎么做?周杳将手上的缰绳绕了两圈,望着顾秉御离去的方向低低地笑了两声——想都不用想,周杳知道自己一定会选择站在顾秉御这边。不为权不为利,只因为他是顾秉御,所以周杳永不会背离他的阵营。
      与此同时,顾秉御正快马加鞭赶去昆城外二十里外的孤鸿岭。
      玉云妺第一次骑马,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下。上马前,周杳黑着脸叮嘱她拽住顾将军的袍子,不要从马上摔了去,说完这话,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上次摔下马的人两条腿都折了。”
      玉云妺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顾秉御倒是没有说什么,像是默许了。
      但是玉云妺仍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用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摆。
      在城里时,顾秉御策马有所收敛,一出城他便扬鞭抽马,马儿瞬间加快了速度,像箭矢一样往前射去。玉云妺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罩着斗篷,脸埋在帽领中,迎面的风沙有顾秉御的脊背替她挡住,耳侧的风却是实打实的凛冽,若不是红缨带系得紧,肆虐的风简直要吹掉她的兜帽了。
      她不知道顾秉御会带她去哪,一路颠簸,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但坐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脊背,宽平的肩,她又莫名地心安。
      约莫半个时辰后,顾秉御在山腰处夹紧马腹,向后勒了下缰绳。
      “玉小姐,到了。我先下马,然后扶你下来。”
      “好……”玉云妺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
      顾秉御明显也听出来了,他犹豫了一瞬,仍是决定先下马。顾秉御使了轻功,轻盈地从马上跃起,随即稳稳落地。
      孤鸿岭荒芜又偏僻,来此地的人寥寥无几,山腰处杂草繁茂,顾秉御稍微环顾了一下四周,尔后才起头朝玉云妺伸出手,四目相对那一刹那,他似乎看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晶莹。
      “玉小姐,当心脚下。”顾秉御出声提醒。
      “嗯……”
      玉云妺的手放进了他手心,柔软的,带着怯意。
      顾秉御支撑着她,助她勉强一跳,总算是安稳落地。
      玉云妺打量四周,小心翼翼地问道:“顾将军,这、这是何处?”
      顾秉御看了她一眼,沉声道:
      “孤鸿岭。”
      玉云妺沉默了,她当然知道孤鸿岭是什么地方,只是未曾来过此处。
      “随我来吧。”顾秉御将马牵到一旁,径直朝山上走。
      孤鸿岭山势低缓,山腰之上一条蜿蜒的小道,沿路而行,不到半刻钟便上到了山顶。山顶的视野开阔,映入眼帘的是绵延数里、大小不一、错落无序的坟冢。春时愈好,青草发芽,处处有生机,而这里虽有绿意,却仍给人一种无限荒凉之感。
      近处是无碑坟茔,远处是无碑坟茔,几座山丘相连,坟茔相接,看不到尽头。
      这里是被世人遗忘的地方。
      顾秉御凝视着这片熟悉的坟地,目光深沉。
      “这是?”玉云妺伫立在顾秉御身旁,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孤鸿岭,一个乱葬岗,相邻几座山上都是坟冢,无人之境,荒凉至极。
      话本子里,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玉云妺便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顾将军,会是这种人吗?她悄悄地站远了一步,抬眼观察顾秉御的神情。
      玉云妺的动作,顾秉御尽收眼底。他负手而立,收回远眺的视线,沉吟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嗓音比之前低沉许多,语调压抑,在这荒野里,像是自地底发出的呢喃。
      “这里埋葬着三千七百余具尸骨,他们皆是在西南战场上殒命的将士。”
      玉云妺也许惊讶了,但顾秉御此刻并不想分心注意她的动向,他自顾自讲述着,像是执行一个极为紧要的任务。
      “他们原是从各地征来的:淮南淮北、大漠关中,皆有。归途漫漫,生前不能回,死后回不去,便都留在了这里。江山千古,铸就江山的英魂,却一一消散。”
      漫山遍野的坟茔沉默不语。
      “玉小姐,不必害怕,某带你来此绝不是图谋不轨,而是想同你言明——某乃镇南将军,乃戍边将士,边疆尚未安定,怎可儿女情长?故而,某不能谨遵圣谕。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玉小姐,某心中尚只有驰骋沙场、保疆卫土之志;冲锋陷阵为国捐躯的将士们尸骨未寒,他们家中的亲人日夜垂泪悲痛不已,某怎可自私求欢?戎马倥惚数载,边疆仍受寇侵扰,妻离子散之事常存,某怎可视而不见?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某无法陪伴亲人,难以照顾妻子,更不忍妻子为某担惊受怕日夜牵肠。”
      顾秉御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然后接着道:
      “圣上那边,我自会担待。今日之事,唐突姑娘了。”
      顾秉御去瞧玉云妺时,方见她泪眼婆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玉小姐?”
      “无事。”一滴泪珠滚落,玉云妺捻出手帕利落地擦掉。
      顾秉御看着她红肿的眼,眉心轻蹙。
      玉云妺却不待他再问,率先道:
      “顾将军,云妺回去便请父亲禀明圣上,云妺心有所属,拒绝赐婚。”
      “玉小姐,你何必……”顾秉御担心她不懂这其中利害。
      “我都明白,”玉云妺扬起下巴,笑着看他,“顾将军,云妺明白。”
      玉云妺转过身去,一脚一脚踩着杂草往山下走,“将军,送我回去吧。”
      泪又落下来了,她悄悄地抹掉,先是慢慢地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后,才稍微加快了速度。
      顾秉御,是个很好很好的将军,圣上的旨意,父亲的所图,自己的臆测……在他面前,简直是可笑到了极点。他这样清风霁月般的人,该是为苍生谋福祉的,而不该被那些阴暗的想法围困。
      玉云妺在心里做了很重要的决定。她有些害怕,害怕到手指都有点儿颤抖。
      下山的路走起来比上山更快,顾秉御牵出马,上马之后再次朝她伸出手时,她还恍惚了好一阵。
      等到重新跨上马背,重新感受到顾秉御的气息时,玉云妺那颗浮沉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慢慢贴近了顾秉御,闭上眼睛,她全心全意回想方才山顶上,顾秉御眉宇似苍穹,双目蓄山河的模样,回想他清冽坚定的声音……他的一切一切,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
      永不会忘记,直至生命尽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浮云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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