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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雪初积 ...

  •   一
      二十九这天,下着很大的雪,他悄无声息地从墙头上翻进院内。
      府里正是忙碌的时候,下人们都做着各自手上的活计,无人路过,无人注意这花园里的偏僻角落。
      隆冬时分,园子里栽种的花草树木大都枯萎,一片凋零。他落脚处,曾在秋天铺了满地的红叶,不过渐渐入了泥,如今泥上覆盖着一层白雪。
      风愈发紧了,雪纷纷扬扬,没有要止息的意味。他轻车熟路地绕过小桥和莲池,踏上青石子路,径直朝着厨房去了。

      五妹路过厨房,忽听得杯盏碗碟碎裂之声,紧接着传来仆妇的呼喊,不禁停了脚步。
      她诧异地走近了房门,只见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有不少碎瓷片和残羹剩饭,几个厨娘正操着不同的家伙事儿,一边高声疾呼,一边朝房内一个身影挥舞。
      五妹被这情形吓了一跳,待要细看,一队家丁已经带着木棒赶到。
      只听得一阵棍棒劈打之声,还间或有高亢的笑声传来。
      这声音很刺耳,是男人的声音,很粗哑,音高却意外地高,裂竹一般。五妹皱起了眉。
      须臾间,家丁们架出一个男子。
      笑声越来越近。
      五妹发现,是这个男子在笑。天气如此寒冷,此男子竟然只穿着一袭白袍,松松垮垮,衣襟和袖口处露出大片皮肤,冷白的皮肤泛着红,一定是被冻得不轻。衣着如此清凉,头上却规规矩矩地戴着一顶红色的帷帽,垂纱至颈,隐约可见帽下瘦削苍白的面庞。
      男子被架住了双肩,只能被挟制着往前走,可笑声却不曾停过,他仰着头,张着嘴,刺耳的笑声简直能够穿透人的耳膜。五妹多看了眼——他唇上未上口脂,却带着妖冶的红,鲜艳欲滴。
      下人们早已按捺不住,将那男子反剪了双手,顶他膝盖,迫他跪下,举起木棒作势欲打。
      五妹立即拦下他们:“且慢,这是何人?犯了什么事?”
      一个厨娘出来解释:“五姑娘,这人是个毛贼,已多次溜进府中试图行窃。不打他一顿怕是不知道厉害,让他不敢再有下次!”
      家丁们纷纷点头附和。
      五妹拧着秀气的眉毛思考了会儿,挥手让他们将这人放开:
      “罢了罢了,天寒地冻的,若不是真的困顿,怎会如此行事不端。你们去厨房装几个热馒头给他,把人送到门口吧。”
      厨娘们脸上似有些愤忿不平,但仍是依言照做。家丁松了手,那男子终于不受桎梏,站直了身子之后竟比最高的家丁还高上一截。
      早在五妹开始说话时,他就停止了大笑,一直背对着她,挺拔而漠然,像一株孤寂的冷松。只是未曾有过只言片语。待接过了装有馒头的布袋,他便径直离开了。
      五妹的丫鬟春芜嘟着嘴,有些气恼:
      “姑娘,奴婢真替您不值,您好心好意帮他,他却连半句感谢都无,当真是无情无义!”
      厨娘和家丁已各自回去做事,厨房前只剩下主仆二人。五妹随手折了一小节桃枝,唇畔是清浅的笑意:“帮他是情理之中,原就不求感谢,何苦恼他?”五妹故意用桃枝戳了戳春芜的小臂。
      春芜还是不满,却被五妹拉动了:“再不走,十三哥怕要派人来寻我了。”

      二
      五妹排行第五,按理说,既是兄长,那么无论如何都应比她的辈分高才是,可十三却是例外,只因他是多年前顾老爷替亡友抚养的小儿。正因如此,才取了十三的号以作区分。十三入府时已是六岁有余,老爷亲自教他修文习武,督促他勤加历练。十三也十分争气,十七岁那年便承了军籍,下西南戍边从战。
      如今二十三岁的十三,已是大名鼎鼎的镇南将军,威震一方。七月,西南众国联合进犯,十三受命率军御敌。这几个月里,十三统领军队作战,捷报频频,振奋人心。只是若时间一再拖延,难免伤民劳财,好在十三运筹帷幄,上月中旬以一招釜底抽薪出奇制胜,西南敌军大败,溃逃至南横关外,十三乘胜追击,一举拿下了安越国的两座城池。十一月末,正是天寒地冻之时,十三正式班师回朝。由于一路上须将麾下的几只军队各归原建制,故而行军的速度相当慢,二月下旬才抵达京城。
      当今圣上是明羡朝第三位帝王,年号嘉和,政治清明,早在捷报入京时便龙心大悦,连连说了两个“好”字。待得十三回朝,嘉和帝大手一挥,赏了十三黄金万两,良田万顷。十三不卑不亢地跪谢圣恩,脸上无悲无喜。
      下朝后。诸臣前来祝贺,十三也只是微微一笑,还礼后便撩袍离去。
      身后的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吏部尚书罗询叹了口气:“将军还是一如既往啊。”
      语调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啊”音消散在诸人耳际,他们只当没听见。
      雪花动京城,十三快马加鞭赶往江宣城,他要赶在春礼之前回到家中,为今岁及笄的五妹题字正名。

      三
      在路上耽搁了片刻,行至书房时,十三已等候多时,他正襟危坐,手上翻着一本书。五妹跨进门去,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礼:“臣女见过镇南将军。”
      十三合上书,望向五妹。
      五妹于是又唤了句:“十三哥。”
      十三摆手让她起身,语气却不是很好:“方才做什么去了现在才来?”
      五妹坐在凳子上,有些心虚地摇头:“无事无事,走得慢了些罢了。”语毕,她又抬起头看向十三:“十三哥,你舟车劳顿,不曾休整便叫我来是有何事?”
      十三见她有意引开话题,便不再多问,挑明正题:
      “昭昭,你如今即将及笄,爹吩咐我为你题字正名。”
      十三不是顾氏血脉,因此并未遵循顾氏子孙及笄弱冠方正名的习俗,在顾老爷带他回家后,便自己题了名和字:名顾聿,字秉御。
      “竟是如此!十三哥你的名字就很好,想来比爹爹给我起要好得多。”五妹喜形于色,眉眼鲜活生动得紧。
      顾秉御长睫低垂,唇边有缕苦涩的笑意,他低喃:“好么……”
      五妹不解。
      顾秉御迅速收起这瞬间的落寞,翻开手边的书,递给五妹。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句你可喜欢?”
      这原是一本诗集,五妹接过来拿在手上,一眼就看到了顾秉御念的那句诗。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五妹细细品味着这诗,慢慢摇了摇头,煞有介事道:“不妥,十三哥,这诗虽然清丽,却无恣意潇洒之感,我喜欢你的名字,就想要那样的!”
      顾秉御失笑,起身抬手弹了下五妹的额头。
      “你呀,姑娘家家的还知道要潇洒?既是如此,平日里为何不见你仗义执言、替天行道?”
      五妹摸了摸鼻子,心虚地低下头。
      顾秉御在军营里从来不苟言笑,面对五妹却是难得的好脾气,将士们若是见了这一幕,必定会瞠目结舌,感叹一句:“原来我家将军是会笑的啊。”
      字还未题好,顾裴山只身进了书房,程伯恭候在门外。
      “秉御,随为父进来。”顾裴山紧绷着脸,率先走入里间。
      顾秉御点头称是,略有深意地看了五妹一眼。
      五妹会意,微微一笑,自然落座后,她端起茶盏,不着痕迹地将春芜支开:
      “春芜,你去小厨房帮我盯着点儿莲子羹。”
      书房霎时间静到落针可闻,五妹双手握着茶盏,拇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感受着瓷的触感。
      里间的谈话声大小恰好是能被五妹听到的程度。
      “这次,圣上可有封你加官进爵?”这是爹爹的声音,略显苍老但沉着有力。五妹低垂着眸子,视线落在手中的茶盏上。
      “禀父亲,未曾。圣上赏的是黄金和良田。”这是十三哥的声音,青年人的声音很是清冽。
      随即而来的是令人心慌的沉默。五妹猜这二人都陷入了思索。其中隐意,其实并不难猜——圣上开始在意十三哥手上的权。功高盖主必自危,兔死狗烹这档子事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安越国的城池,你拿下的是哪两座?”五妹知道,爹爹这是明知故问。捷报内容早已人尽皆知。
      “父亲,孩儿拿下的是胡城和阮城。”顾秉御倒是并不惊讶,从善如流。
      又是短暂的停顿。
      顾裴山低咳了声,嗓音有些许沙哑:“这城中,是何光景?”
      明明只是简单的问句,五妹却在其中听出了悲戚之感,正当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时,顾秉御的话让她握着茶盏的手不禁发抖。
      顾秉御说:“父亲,胡城和阮城,都是死城。”
      两座安越的边陲大城,一夕之间竟成死城,难怪、难怪西南敌军逃得如此之快,难怪甘愿将两座城拱手让人……不,绝不会是甘愿的,否则怎会是两座“死城”?死城啊……五妹简直不敢想象,十三哥和将士们进城后看到的是怎样一番光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样残忍诡谲的做法,倒是像安越人的做派。
      十三哥当如何?
      五妹甚至想冲进去跟父兄一起面对这荣耀下鲜血淋漓的真相,但她知道,她进去不过是徒劳。
      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啼。
      五妹放下茶盏,柔声道:“爹爹,十三哥,莲子羹或许好了,可要女儿现在去端?”
      “不必,先去用膳吧。”顾秉御从里间出来,挺拔的身姿让人下意识想要全身心仰视,那一刻,五妹相信强大如十三哥,定能逢凶化吉,破解安越的阴谋。
      五妹微微福身,等着顾裴山走出里间,顾裴山缓慢地从碧纱橱后绕出,看起来仿佛苍老了几岁。看着爹爹眼中的忧思,五妹心疼不已。她主动上前扶住了顾裴山的手臂,甜甜笑道:“爹爹可是为女儿的题字忧心?爹爹且放宽心,十三哥文武双全,定不负爹爹所托!”
      顾裴山慈爱地看了眼五妹,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用膳时,五妹最爱的酸辣鱼正摆在顾秉御身前,顾秉御自然地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给五妹。
      “昭昭,多吃些,十三哥看你都瘦了。”
      五妹笑着点头。
      顾裴山也在这时开口:“秉御,圣上隆恩不可辜负,你须得尽快启程,竭尽全力护我西南土地与子民。”
      顾秉御点头称是。
      几个弟兄姊妹见十三刚回来便要走,难免有些疑惑,但无人敢发问,毕竟戍边卫国乃是国之大事。
      第二日晨起,顾秉御已启程回西南。五妹望着再次飘落的雪,若有所感,径直去了自己的小书房。打开门,果然在案头看到一个信封,薄薄的信封里只有一张洒金宣纸,纸上一行俊逸豪迈的字:
      吾妹顾缨,字昭宁,年十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雪初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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