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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不复当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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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王军一路行来,遭遇许多抵抗。西南边陲一带的道路,都是雁暮儿与南宫大人等亲自勘定的,其中多有巧妙埋伏,由此也拖延了些时间,使得华由王暂且收拾起京中这些烂摊子。
南雁暮只忙着守城的事。短短月余,到处收集金水,扎草人,造镭石,灰瓶;连带着铁索油桶,满满的堆了一墙根。顺带修了鹊台,拦挖坑,钉以长钉,坑面钉席,覆以薄土。
承影他们总要笑着问,这些损人的阴招都是哪儿来的。南雁暮也要仰天长笑自豪的说,我爹教的。
吴铭简直混成了温啸的样子,笼络人心很有一套,一时民心安定,军心不可动摇。
西域国王很有野心,极其自负。他不愿意来一点点蚕食大梁,因为他太清楚顾庭儒的能力,若给他时机喘息,必能重振大梁,因此他要直攻京都,在这换位之初就一举歼灭。
这样孤军深入不管不顾的打法,在南雁暮看来也拥有天赐良机。南宫大人已然联系韶樊军重新南下,等待内外夹击。
那年没有打完的仗,如今我与你重新算过。
我要让天下尽知,南家将门,当真风华绝代。
入秋,缃娥房里火炉烧的正旺,也盖不住她嘴唇泛青,瘦骨嶙峋。南雁暮守在房里,不时从军报里抬头看看她。到了夜里,缃娥突然出声唤了句暮儿。
南雁暮赶忙凑近,细细端详她虚弱的面庞。
缃娥勉强笑了笑,直直盯着南雁暮,好像着一眼要看透了她,要把她的样子刻在骨头上,永远也磨削不掉了。
‘缃娥,你再撑一撑,过些时日我们打了胜仗,我带你去寻全天下最好的医官,治好你的病,我们再去看大梁最美的风景,好不好啊,啊?’
缃娥用力点点头,泪滴从眼角滑落,她微张双唇,似是有话要说,南雁暮立刻颤抖着凑近,心如刀绞。
‘暮儿,我这一生,被日夜相思害惨了。若有来世,你我双宿双飞,再不分离了。’
缃娥说的很连贯,很用力,很坚定,听得南雁暮万分悲痛,泪如泉涌,再看时斯人已逝,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有气无力的搭在眼睑上,沉沉的睡去了。
缃娥原先华发如瀑,几年病痛折磨的她骨瘦如柴,连带着一头秀发稀疏干枯起来,凌乱潦草的披在肩上,鬓边终于承受不住那支白玉钗子,它无力的掉在地上,生出一道细纹。
多少年来,缃娥是白天戴着,不时便要摸摸是否安好,入睡前还要小心摘下来铺在匣子里,何曾让它摔着碰着。
南雁暮无力的跌坐在地,伸手去够那钗子。平日耍一把大刀都指尖生花,现下拾一把钗子竟颤抖的不成样子。
颤抖着,抚摸过缃娥惨白的脸庞,细细感触她每一寸发梢眉眼,只觉得心脏收绞作痛,肝肠寸断。
顾庭儒从宫里赶来时,妈妈们正要抬走缃娥的尸体,南雁暮抱着不撒手,疯一样叫嚣。
顾庭儒慌乱不堪,强作镇定的搂住南雁暮的肩膀,轻声道,放手罢。
南雁暮终于抬起脸,千万行红泪纵横,问道,你叫我,如何放手?
顾缃娥的棺在宫中停了三天。南将军总是躲在棺后自言自语。
三日之后,丹军兵临城下。
丹军奇招频出,梁军巧妙应敌,登城者,众人以斧见手则断其手,见头则断其头;放箭者,以城墙草人集之,可收其箭,用之。
梁军恭候多日,火枪盾车民心凝聚;丹军长途奔波,陌生埋伏疲于应付。
城门开后,雁暮儿长刀阔马,一人当先。
苦战两日一夜,凌霜侯率韶樊军到。至此,入境丹军全歼。
也许是那个时候太过痛彻心扉的缘故,南雁暮对这段史书上记载的淋漓尽致的战事印象不怎么深了。
顾缃娥下葬了。摄政王追封公主,好长一串谥号,南雁暮没记住。
从宫里到皇陵,一路万人哭丧,举目尽是丧幡。南雁暮不骑马不佩剑,呆呆混在人群里,被人潮推着向前走去,又在人山人海里远远看完繁冗的礼数,目送那尊楠木棺材下了土,又直勾勾看着宫里的人埋了土回了宫,太阳下了山人们渐渐散去。
她还是站在那里。
她上阵杀敌,在万千尸山里称王称雄,威名天下扬,在尸臭漫天里万里不留行,她自己都一直以为自己是疯子,是阎罗。
其实她是个掩耳盗铃的胆小鬼。
她不敢在她坐上轿子的时候抽出长刀带她远走高飞,只会躲在人群里看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如今,她也没有送她走的勇气,又只会躲在哭声抢天里舔舐自己的千疮百孔。
缃娥,你会不会看走了眼,你的盖世英雄,她是个低垂着头的懦夫。
战后三年,西域王庭从此一蹶不振,偃旗息鼓的待在大漠,大梁也终于打赢了国战,得到了一笔笔赔款,许多好处。
五皇子作了傀儡皇帝,顾庭儒摄政大权在握,与吴铭一起收拾旧山河。全部的新法大刀阔斧的颁行了,吴铭小心翼翼的为他保驾护航。
顾庭儒继续重文轻武,南雁暮觉得可笑。
南雁暮头年在京中住着,与顾庭儒不过是前门后府的距离,却也个个早出晚归,没什么空坐下来畅谈风光。
这也很可笑。从前蛰伏日夜,他拉着她的手许诺日后与她看尽世间繁花,如今天下在手,两人竟有了生疏的意味。
京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房子里处处熏着浓艳的香,不时有官女子过来三拜九叩,繁文缛节一箩筐。大清早的便要和些不认识的女子们嬉嬉笑笑拉着家长里短,雁暮儿坐不住。
不知道缃娥那么些年怎么熬下来的。她总手痒想耍大刀,想骑马,想射箭。
其实摄政王总往雁暮儿的府里跑,什么好东西也张了腿似的先跑去她府里。
西域的葡萄,摄政王剥了皮送到嘴边,雁暮儿接过来笑笑,放回白玉碟子里,说是胃口不好。
宫里送过来各式各样的养胃粥,被雁暮儿从热气腾腾放到冰冷如霜。
年关,陛下大宴群臣,雁暮儿称病不到,照旧把头发高高盘起来,只用一把白玉钗子别住,照旧披一身血红的布衣,拎着一柄长刀躲出去耍刀,老是找不见人。
过完年,陛下与摄政王出宫祭祖,雁暮儿趁机北上,到了阆州,才请旨去三秦守着西北军。
顾庭儒传了信,唤她回京,雁暮儿一封也没回。
到了三秦,陛下终于下旨肯了。
她真的是如周王说的那样的无双将才,如今镇守一方了。普天之下,唯有西北军势力雄厚,俯瞰四方。
顾庭儒时常传信来,请她回京。雁暮儿看着他的字,不仅寒意彻骨,而且比无比陌生。
起初是洒金纸上瘦削的字体,尚还劝着暮儿回到自己身边,说今后什么便都依你;后来便是圣旨军令,义正言辞的拿腔捏调令她返京。
从前她觉得,顾庭儒做了皇帝,一切会不一样。他会是不一样的明君,大梁会一天比一天好。十几年到头来,皇室一样的笼络民财,仍然一样的帝王权术。
雁暮儿看的好透,看到大梁似乎日日雄壮的根基从来摇摇欲坠,这些支撑起帝国大厦的栋梁早已被腐蚀到不堪一击了。
当年初遇吴铭,他那时念叨,说这一切都不对,都不合理。他说的对。这个扭曲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不被变形,先帝如此,国王如此,顾庭儒一样。可惜吴铭早已经是第二个温啸或者贺奚了,这句话他恐怕早已不记得自己说过了。
顾庭儒没说要杀南雁暮,可是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样僵持下去是迟早的事。
顾庭儒不会允许一支强大的边军心里向着别的人,哪怕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也不行。
也许抓她回京几年,西北军换了主子不念旧情了,兴许可以就这样与她勉强一辈子了。
可她不愿。
总有痴人愿意做大漠上空万箭穿心而亡的鹰雁,竟不愿做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金丝雀。
黄沙漫天,雁暮儿信马由缰。背上背着一把刀,刀身被粗布裹得严实。
陛下派人来请南将军回京,南将军抗旨流窜了,亡命天涯了。
南雁暮想,若是二十年前,我一样在满天的通缉里杀下金陵,还打算直闯进皇宫砍你百八十刀。
砍你这个,无情无义丧心病狂的,,负心汉?
南雁暮仰头大笑,一口烈酒呛的胸腔作痛。
她打算去西域,找找那个生了不知道多少个孩子,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夫君的和亲公主苏云容说说话。大梁果然是她不能抵达的故乡与远方了,如今若是想听乡音,可以找的人寥寥无几了。
西域国王不杀苏云容,因为他知道让她一生在大漠煎熬比死亡的解脱更舒服。苏云容也没勇气自尽,她总盼着或许有朝一日可以重归故土。
绝望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希望。
希望,他们从前都有这东西,因此他们这一生好像都总是求而不得。
在大漠时如此,在西域时如此,在大梁时更是如此。
她如此,她如此,他亦如此,他们都如此。
南雁暮想起许多人。
有爱她的,有恨她的,有她杀的,有要杀她的。
她靠在沙丘上,昏昏沉沉的,终于醉了。
梦里,一列官兵押着囚车,车上坐着一少年,华服锦衣,左挂宝剑,冠镶宝玉阳光里熠熠夺目。
她这一生潦草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